第二十一回 金剪无声云委地 宝钗有梦燕依人
不一日,海船到达秦皇岛,弃船登岸,到了北京。
韦小宝道:“我要想法子混进皇宫去,可不知哪一天方能得手,大伙儿须得找个安身之所。”当下陆高轩去租了一所住宅,是在宣武门头发胡同,甚是清静,一行人搬了进去。
安顿已毕,韦小宝独自出来,到甜水井胡同天地会的落脚处去一看,见住客已换了个茶叶商,打着会中切口问了几句,那人瞠目不知,显是会中已搬了地址。再踱去天桥,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就算也给逼着入了神龙教,不在天桥,会中其余兄弟高彦超、樊纲、钱老本等或许可以撞上。哪知在天桥来回踱了几转,竟见不到一个。
当下来到西直门上次来京住过的客店,取出三两银子,抛在柜上,说要一间上房。掌柜见他出手阔绰,招呼得十分恭敬。韦小宝又取五钱银子,塞进店小二手里,仍要上次住的那间天字第三号上房,碰巧这房并无住客,店小二算是白赚了五钱银子。韦小宝喝了杯茶,躺在炕上闭目养神,听得四下无声,拔出匕首,撬开墙洞,顺治皇帝交给他的那部经书好端端的便在洞里。他打开油布,检视无误,将砖块塞回墙洞。胖头陀已成自己下属,不必再叫侍卫来护送经书,于是把经书揣入怀中,径向禁城走去。
走到宫外,守门侍卫见一个少年穿着平民服色,直向宫门走来,喝道:“小家伙,干什么的?”韦小宝笑道:“你不认识我么?我是宫里的桂公公。”那侍卫向他仔细一看,认了出来,果真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桂公公,忙满脸堆笑,说道:“桂公公,你穿了这身衣服,嘻嘻。”韦小宝笑道:“皇上差我去办一件要紧事,赶着回话,来不及换衣服了。”那侍卫道:“是,是。桂公公红光满面,这趟差事定然顺手得很,皇上定有大大赏赐。”
韦小宝回到自己住处,换了太监服色,将经书用块旧布包了,径到上书房来见皇帝。
康熙听得小桂子求见,喜道:“快进来,快进来。”韦小宝快步走进,只见康熙站在内书房门口,喜孜孜的道:“他妈的,小桂子,快给我滚进来,怎么去了这么久?”这“他妈的”三字,他只在韦小宝面前才说,已憋得甚久。
韦小宝跪下磕头,说道:“恭喜皇上,天大之喜!”
康熙一听,便知父王果然尚在人世,心头一阵激荡,身子晃了几下,伸手扶住门框,说道:“进来慢慢的说。”胸口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韦小宝走进内书房,回身将房门关了,上了门闩,在四周书架后巡了一趟,不见另有侍候皇帝的太监,才低声说道:“皇上,我在五台山上见到了老皇爷。”
康熙紧紧抓住他手,颤声道:“父皇……果然在五台山出了家?他……他说什么?”
韦小宝于是将在清凉寺中如何会见老皇爷,如何 *** 的喇嘛意图加害,自己如何奋勇救护,拚命保驾,如何幸得少林十八罗汉援手等情一一说了。这件事本已十分惊险,在他口中说来,另行加多了三分,自己的忠心英勇,那更是足尺加五。只听得康熙手中捏了把汗,连说:“好险,好险!”又道:“咱们即刻派一千名护卫上山,加意卫护。”
韦小宝摇头道:“老皇爷多半不愿意。”于是又将顺治的言语一一转述。
康熙听父亲叫自己不用去五台山相会,又赞自己:“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这几句话,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说道:“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韦小宝待他哭了一会,取出经书,双手呈上,说道:“老皇爷要我对你说:‘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百姓造福,那是更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老皇爷又要我对你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
康熙怔怔听着,眼泪扑簌簌的流在包袱之上,双手发抖,接了过去,打开包袱,见是一部《四十二章经》,翻了开来,之一页写着“永不加赋”四个大字,笔致圆柔,果是父亲的亲笔,呜咽道:“父皇训示,孩儿决不敢忘。”
他定了定神,细细询问顺治身子是否安康,现下相貌如何,在清凉寺中是否清苦之极。韦小宝一一据实禀告。康熙一阵伤心,又大哭起来。
韦小宝灵机一动:“他妈的,我也陪他大哭一场,他给我的赏赐一定又多了许多,反正眼泪又不用钱买。”说哭便哭,抽噎了几下,眼泪长流,呜呜咽咽的哭得凄惨之极。康熙虽然悲痛难忍,哭泣出声,但自念不可太失身分,因此不住强自抑制。韦小宝却有意做作,竟然号啕大哭。这件本事,他当年在扬州之时,便已十分拿手,母亲的毛竹板尚未打上 *** ,他已哭得惊天动地,而且并非干号,而是货真价实的泪水滚滚而下,旁人决计难辨真伪。
康熙哭了一会,收泪问道:“我想念父皇,因而哭泣,你却比我哭得还要伤心,那为什么?”韦小宝道:“我见你哭得伤心,又想起老皇爷温和慈爱,对我连声称赞,说我不顾性命的保驾,很喜欢我,心中更加难过了。”一面说,一面呜咽不止,又道:“若不是我知道你挂念,赶着回来向你禀报,真想留在五台山上服侍老皇爷,也免得担心他给坏人欺侮。”
康熙道:“小桂子,你很好,我一定重重有赏。”
韦小宝眼泪还是不断流下,抽抽噎噎的道:“皇上待我已经好得很,我也不要什么赏赐了,只盼老皇爷平安,我们做奴才的就快活得很了。”他在神龙岛上走了这一遭,耳听得人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丝毫不以为耻,不免脸皮练得更厚,拍马屁的功夫大有长进,但教讨人欢喜,言语更是夸张。
康熙信以为真,说道:“我也真担心父皇没人服侍。你说那个行颠和尚莽莽撞撞,甚是粗笨,父皇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好教人放心不下。小桂子,难得父皇这样喜欢你……”韦小宝听到这里,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里暗暗叫苦:“啊哟!
啊哟!这次老子要倒大霉,老子吹牛吹得过了份。”只听康熙续道:“……本来嘛,我身边也少不了你。不过做儿子的孝顺父亲,手边有什么东西,总是挑更好的孝敬爹爹。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年纪虽小,却十分能干,对我父子都忠心耿耿……”韦小宝心中大叫:“乖乖龙的东,我的妈呀!你派老子去五台山陪老和尚,宁可叫我坐牢。”
果然听得康熙说道:“这样罢,你上五台山去,出家做了和尚,就在清凉寺中服侍我父皇……”韦小宝听得局势紧急,不但要陪老和尚,自己还得做小和尚,大事之不妙,无以复加,不等他说完,忙道:“服侍老皇爷是好得很,要我做和尚,这个……我可不干!”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也不是要你永远做和尚。只不过父皇既一心清修,你也做了和尚,服侍起来方便些。将来……来……你要还俗,自也由得你。”言下之意,是说日后顺治老了,圆寂归西,你不做和尚,谁也不会加以阻拦。
饶是韦小宝机变百出,这时却也束手无策,他虽知小皇帝待自己甚好,但既出口差遣,倘若坚决不允,不但前功尽弃,说不定皇帝一翻脸,立即砍了自己脑袋,可不是好玩的,哭丧着脸,道:“我……我可又舍不得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次却是半点不假,千真万确,乃是真哭,只不过并非为了忠君爱主之心,实在是不愿去当小和尚。
康熙大为感动,轻拍他肩头,温言道:“这样罢,你去做几年和尚,服侍我父皇,然后我另行派人来,接替你回到我身边,岂不是好?父皇不许我去朝见,我却是非去不可的。那时候你又可见到我了,也不用隔多久。小桂子,你乖乖的,听我吩咐,将来我给你一个好官做。”眼见韦小宝哭个不住,安慰他道:“你在庙里有空,就读书识字,以便日后做官,做个大官。”
韦小宝心想:“将来做不做大官,管他妈的,眼前这个小和尚怕是做定了。”转念一想:“我到得五台山上,胡说八道一番,哄得老皇爷放我转来,也非难事。只说小皇帝没我服侍,吃不下饭,这次离开他一两个月,便瘦了好几斤,老皇爷爱惜儿子,定然命我回宫。”此计一生,便即慢慢收了哭声,说道:“你差我去办什么事,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别说去做和尚,就是乌龟王八蛋,那也做了。皇上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服侍老皇爷,让他老人家身子康强,长命百岁……还有……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康熙大喜,笑道:“你出京几个月,居然学问也长进了,成语用得不错。怎地在五台山上耽了这么久?不容易见到老皇爷,是不是?”
韦小宝心想神龙岛之事,还是不说为妙,答道:“是啊,清凉寺的住持方丈,还有那位玉林老法师,说什么也不肯认庙里有老皇爷,我又不好点破,只得在山上一座座庙里转来转去的做法事,今天到显通寺去打醮,明天又到佛光寺放焰口。五台山几千个大和尚小和尚,我少说也识得了一千有零。
若不是那些恶喇嘛来啰唣老皇爷,只怕我今天还在布施僧衣斋饭呢。”康熙笑道:“你这下可破费不少哪!花了的银子,都到内务府去领还罢。”他也不问数目,心想韦小宝立了大功,又肯去做小和尚,他爱开多少虚头,尽可自便。
不料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上次你派我去抄鳌拜的家,奴才是很有点儿好处的。当时不好意思跟你禀报。这次去五台山,见到老皇爷,受了他老人家的教训,明白对皇上什么坏事都不可做,于是把先前得的银子,都布施在庙里了,也算是奴才帮皇上积些阴德,盼望菩萨保祐,老皇爷和皇上早日团圆。这笔钱本来是皇上的,不用再领了。”心想你父子早日团圆,我也可少做几天小和尚;同时有了这番话,日后如果有人告发,说我抄鳌拜家时吞没巨款,此刻也已有了伏笔:
“我早代你布施在五台山上啦,还追问什么?”
康熙一听,更是欢喜,连连点头,问道:“五台山好不好玩?”
当下韦小宝说了些五台山上的风景。康熙听得津津有味,说道:“小桂子,你先去,我不久就来。咱们总得想法子迎接父皇回宫,他老人家倘若一定不肯还俗复位,那么在宫里清修,也是一样。”韦小宝摇头道:“那恐怕难得紧……”
忽听得书房门外靴声橐橐,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皇帝哥哥,你怎么还不来跟我比武?”说着砰砰几声,用力推门。康熙脸露微笑,道:“开了门。”
韦小宝心想:“这是谁?难道是建宁公主?”走到门边,拔下门闩,打开房门。一个身穿大红锦衣的少女一阵风般冲进来,说道:“皇帝哥哥,我等了你好久,你老是不来,怕了我啦,是不是?”韦小宝见这少女十五六岁年纪,一张瓜子脸儿,薄薄的嘴唇,眉目灵动,颇有英气。
康熙笑道:“谁怕了你啦?我看你连我徒儿也打不过,怎配跟我动手。”那少女奇道:“你收了徒儿,那是谁?”康熙左眼向韦小宝一眨,说道:“这是我的徒儿小桂子,他的武功是我一手所传。快来参见师姑建宁公主。”
韦小宝心想:“果然是建宁公主。”他知道老皇爷共生六女,五女夭殇,只有这位公主长大(按:建宁公主其实是清太宗之女,顺治之妹。建宁长公主的封号也要到康熙十六年才封。顺治的女儿和硕公主是康熙的姊姊,下嫁鳌拜之侄。但稗官小说不求事事与正史相合,学者通人不必深究),是皇太后亲生。韦小宝极怕皇太后,平时极少行近慈宁宫,公主又不到皇帝的书房来,因此直至今日才得见到。他听了康熙的话,知道是他兄妹闹着玩,便即凑趣,笑嘻嘻的上前请安,说道:“师侄小桂子叩见师姑大人,师姑万福金……”
建宁公主嘻嘻一笑,突然间飞起一脚,正中韦小宝下颏。
这一脚踢来,事先竟没半点朕兆,韦小宝又屈了一腿,躬身在她足边,却哪里避得开?他一句话没说完,下巴上突然给重重踢了一脚,下颚合上,登时咬住了舌头,只痛得他“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嘴巴开处,鲜血流了满襟。
康熙惊道:“你……你……”建宁公主笑道:“皇帝哥哥,你的徒儿功夫脓包之极,我踢一脚试试他本事,他竟然避不开。我瞧你自己的武功,也不过如此了。”说着格格而笑。
韦小宝大怒,心中不知已骂了几十句“臭小娘,烂小娘”,可是身在皇宫,公主究是主子,又怎敢骂出一个字来?
康熙慰问韦小宝:“怎么?舌头咬伤了?痛得厉害么?”
韦小宝苦笑道:“还好,还好!”舌头咬伤,话也说不清楚了。
建宁公主学着他口音,道:“还好,还好,性命丢了大半条!”又笑了起来,拉住康熙的手:“来,咱们比武去。”
先前皇太后教康熙武功,建宁公主看得有趣,缠着母亲也教,皇太后点拨了一些。她见母亲敷衍了事,远不及教哥哥那样用心,要强好胜,便去请宫中的侍卫教拳。东学几招,西学几式,练得两三年下来,竟也小有成就。前几日刚学了几招擒拿手,和几名侍卫试招,大家当然相让,个个装模作样,给小公主摔得落花流水。她知众侍卫哄她高兴,反而不喜,便去约皇帝哥哥比武。康熙久不和韦小宝过招,手脚早已发痒,御妹有约,正好打上一架。
两人在小殿中动起手来。康熙半真半假,半让半不让,五场比试中赢了四场。建宁公主气不过,又去要母亲教招。皇太后重伤初愈,精神未复,将她撵了出来。她只得再找侍卫,又学了几招擒拿手,约好了康熙这天再打。
不料韦小宝回宫,长谈之下,康熙早将这场比武之约忘了。他得到父皇的确讯,悲喜交集,心神恍惚,哪里还有兴致和妹子闹玩,说道:“此刻我有要紧事情,没空跟你玩,你再去练练罢,过几天再比。”
建宁公主一双弯弯的眉毛蹙了起来,说道:“咱们江湖上英雄比武,死约会不见不散,你不来赴约,岂不让天下好汉耻笑于你?你不来比武,那就是认栽了。”这些江湖口吻,都是侍卫们教的。
康熙道:“好,算我栽了。建宁公主武功天下之一,拳打南山猛虎,足踢北海蛟龙。”
建宁公主笑道:“足踢北海毛虫!”飞起一脚,又向韦小宝踢来。
韦小宝侧身闪避,她这一脚就踢了个空。她眼见皇帝今天是不肯跟自己比武的了,侍卫们身材魁梧,倘若真打,自己定然打不过,这个小太监年纪高矮都和自己差不多,身手又甚灵活,正好拿来试招,说道:“好!你师父怕了我,不敢动手,你跟我来。”
康熙向来对这活泼伶俐的妹子很是欢喜,不忍太扫她兴,吩咐:“小桂子,你去陪公主玩玩,明日再来侍候。”
建宁公主突然叫道:“皇帝哥哥,看招!”握起两个粉拳,“钟鼓齐鸣”,向康熙双太阳穴打去。康熙叫道:“来得好!”举手一格,转腕侧身,变招“推窗望月”,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公主站立不定,向外跌了几步。
韦小宝嗤的一声笑。公主老羞成怒,骂道:“死太监,笑什么?”一伸手,抓住了他右耳,将他拖出书房。韦小宝若要抵挡闪避,公主原是抓他不住,但终究不敢无礼,只得任由她扭了出去。
建宁公主扭住他耳朵,直拉过一条长廊。书房外站着侍候的一大排侍卫、太监们见了,无不好笑,只是忌惮韦小宝的权势,谁也不敢笑出声来。
韦小宝道:“好啦,快放手,你要到哪里,我跟着你去便是。”
公主道:“你这横行不法的大盗头子,今日给我拿住了,岂可轻易放手?我先行点了你的穴道再说。”伸出食指,在他胸口和小腹重重戳了几下。她不会点穴,这几下自然是乱戳一气。韦小宝大叫:“点中穴道啦!”一交坐倒,目瞪口呆,就此不动。
公主又惊又喜,轻轻踢了他一脚,韦小宝毫不动弹。公主喝道:“起来!”韦小宝仍是不动。公主还道自己误打误撞,当真点中了他穴道,道:“我来给你解穴!”提足在他后腰一踢。韦小宝心道:“这臭小娘见解不开我的穴道,还要再踢。”
当下“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说道:“公主,你的点穴本领当真高明,只怕连皇上也不会。”公主道:“你这小太监奸滑得很,我几时会点穴了?”但见他善伺人意,也自喜欢,说道:“跟我来!”
韦小宝跟随着她,来到他和康熙昔日比武的那间屋子。公主道:“闩上了门,别让人来偷拳学师。”韦小宝一笑,心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有谁来偷拳学师了!”当即依言关门。公主拿起门闩,似是要递给他,突然之间,韦小宝耳边嘭的一声,头顶一阵剧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待得醒转,睁眼只见公主笑吟吟的扠腰而立,说道:“窝囊废的,学武之人,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打你这一下,你怎么不防备?还学什么武功?”韦小宝道:“我……我……”只觉头痛欲裂,忽然左眼中湿腻腻的,睁不开来,鼻中闻到一股血腥味,才知适才已给这一门闩打得头破血流。
公主一摆门闩,喝道:“有种的,快起身再打。”呼的一声,又是一闩打在他肩头。
韦小宝“啊”的一声,跳起身来。公主挥门闩横扫,掠他脚骨。韦小宝侧身闪避,伸手去夺门闩。公主叫道:“来得好!”门闩挑起,猛戳他胸口。韦小宝向左避让,不料那门闩翻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打中了他右颊。
韦小宝眼前金星乱冒,踉跄几步。公主叫道:“你这绿林大盗,非得赶尽杀绝不可。”门闩猛力横扫,韦小宝扑地倒了。
公主大喜,举门闩往他后脑猛击而下。韦小宝只听得脑后风声劲急,大骇之下,身子急滚,砰的一声,门闩打在地下。公主大叫:“啊哟!”这一下使力太重,震得虎口剧痛,大怒之下,在他腰间重重一脚。韦小宝叫道:“投降,投降!不打了!”公主举门闩击落,这一下打中他小腹,拍的一声,幸好打中在他怀中所藏的五龙令上,韦小宝刚欲跃起,又摔了下来。公主一闩又是一闩,怒骂:“你这死太监,我要打你,你敢闪开?”
公主力气虽不大,但出手毫不容情,竟似要把他当场打死。韦小宝惊怒交集,奋力转身跃起。公主举闩迎面打来,韦小宝左手挡格,喀喇一响,臂骨险断。他心念急转:“公主明明不是跟我闹着玩,干么要打死我?啊!是了,她受了皇太后嘱咐,要取我性命!”
一想到此节,决不能再任由她殴打,右手食中两根手指“双龙抢珠”,疾往公主眼中戳去。公主“啊哟”一声,退了一步。韦小宝左足横扫,公主扑地倒了,大叫:“死太监,你真打么?”韦小宝夹手夺过门闩,便要往她头顶击落,只见她眼中露出又是恐惧、又是恼怒的神色,心中一惊:“这是皇宫内院,我这一门闩打下去,那是大逆不道之事,除非将她杀了,用化尸粉化去,否则后患无穷。”这么一迟疑,手中高举的门闩便打不下去。
公主骂道:“死太监,拉我起来。”韦小宝心想:“她真要杀我,可也不容易。”当即伸左手拉她起来。公主道:“你武功不及我,只不过我不小心绊了一交而已。刚才你已叫过投降,怎地又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不守武林中的规矩?”
韦小宝额头鲜血淋漓,迷住了眼睛,伸袖子去擦。公主笑道:“你打输了,没用东西。来,我给你擦擦血。”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手帕,走近几步。韦小宝退了一步,道:“奴才可不敢当。”公主道:“咱们江湖上英雄好汉,须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用手帕去抹他脸上血渍。韦小宝闻到她身上一阵幽香,心中微微一荡,此时两人相距甚近,见到她一张秀丽的面庞,皮色白腻,心想:“这小公主生得好俊!”
公主道:“转过身来,我瞧瞧你后脑的伤怎样。”韦小宝依言转身,心想:“先前我可是多疑了,原来小公主真是闹着玩的,只不过她好胜心强,出手不知轻重。”公主伸手轻轻抚摸他后脑的伤处,笑问:“痛得厉害么?”韦小宝道:“还好……”
突然之间,韦小宝背心一阵剧痛,脚下被她一勾,俯跌在地。原来公主悄悄取出藏在小蛮靴中的短刀,冷不防的忽施偷袭,左足踏住他背脊,提刀在他左腿右腿各戳一刀,笑道:“痛得厉害么?你说‘还好’,那么再多戳几刀。”
韦小宝大骇,暗叫:“老子要归位!”背上有宝衣护身,短刀戳不进去,腿上这两刀也非重伤,却已痛得他死去活来,想要施展洪夫人所教的第二招“小怜横陈”脱身,一来先受伤,没了气力,一来这一招并未练熟,挣了一挣,想要从她胯下钻到她背后,但行动太慢,身子甫动, *** 上又吃了一刀,只听她格格笑道:“痛得厉害么?”
韦小宝道:“厉害之极了。公主武功高强,奴才不是你老人家的对手。江湖上的……好汉,大英雄,捉住了人,一定饶他性命。”公主笑道:“死罪可恕,活罪难饶。”蹲身便坐在他 *** 上,喝道:“你动一动,我便一刀杀了你。”韦小宝道:“奴才半动也不动。”可是公主刚好坐在他伤口上,痛得不住 *** 。
公主解下他腰带,将他双足缚住,用刀割了他衣襟,又将他双手反剪缚住,笑道:“你是我的俘虏,咱们来练一招功夫,叫做……叫做‘诸葛亮七擒孟获’。”满清皇族人人对三国故事十分熟悉,《三国演义》她已看过三遍。韦小宝看过这戏,忙道:“是,是,诸葛亮擒孟获七擒七纵,建宁公主擒小桂子,只消一擒一纵。你一放我,我就不反了。你比诸葛亮还厉害七倍。”公主道:“不成!诸葛亮要火烧藤甲兵。”
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奴才不…… *** 藤甲。”公主笑道:“那么烧你衣服也一样。”韦小宝大叫:“不行!不行!”
公主怒道:“什么行不行的,诸葛亮要烧便烧,藤甲兵不得多言。”见桌上烛台旁放着火刀火石,当即打燃了火,点了蜡烛。
韦小宝叫道:“诸葛亮并没有烧死孟获。你烧死了我,你就不是诸葛亮,你是曹操!”公主拈起他衣角,正要凑烛火过去点火,忽然见到他油光乌亮的辫子,心念一动,便用烛火去烧他辫尾。
头发极易着火,一经点燃,立时便烧了上去,嗤嗤声响,满屋焦臭。韦小宝吓得魂飞天外,大叫:“救命,救命!曹操烧死诸葛亮啦!”
公主握着他辫根,不住摇晃,哈哈大笑,道:“这是一根火把,好玩得紧。”
转眼之间,火头烧近,公主放脱了手。韦小宝顷刻间满头是火,危急中力气大增,一弹而起,挺头往公主怀里撞去。
公主“啊哟”一声,退避不及,韦小宝已撞上她小腹,头上火焰竟然熄灭。公主双手扑打衣衫上焦灰断发,只觉小腹疼痛,又惊又恐,提足在韦小宝头上乱踢。踢得几下,韦小宝已晕了过去。
迷糊中忽觉全身伤口剧痛,醒了过来,发觉自己仰躺在地,胸口袒裸,衣衫、背心、内衣竟然都被解开了,公主左手抓着一把白色粉末,右手用短刀在他胸口割了一道三四分深的伤口,将白粉撒入伤口。韦小宝大叫:“你干什么?”
公主笑道:“侍卫说,他们捉到了强盗恶贼,贼人不招,便在他伤口里加上些盐,痛得他大叫救命,那就非招不可。因此我随身带得有盐,专为对付你这等江湖大贼。”韦小宝但觉伤口中阵阵抽痛,大叫:“救命,救命,我招啦!”公主嘻嘻一笑,说道:“你这脓包,这么快便招,有什么好玩?你要说:
‘老子今日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皱一皱眉头的不是好汉。’我再割你几道伤口,盐放得多些,你再求饶,那才有趣哪。”
韦小宝大怒,骂道:“他妈的,你这臭小娘……喂喂,我不是骂你,我……我不是好汉,我招啦,我招啦!”
公主叹了口气,要将盐末丢掉,转念一想,却将盐末都撒在他伤口之中,正色道:“我是建宁派掌门人,武功天下之一,擒住了你这无恶不作的大盗……”韦小宝道:“好,好,我是江洋大盗,今日艺不如人,给武功天下之一的建宁派掌门人擒住,有死无生。江湖上道得好:杀人不过头点地。在下既然服了,也就是了。”公主听他满口江湖汉子的言语,与张康年等侍卫说给她听的相同,心中就乐了,赞道:“这才对啦,既然要玩,就该玩得像。”
韦小宝心中“臭小娘、烂小娘”的痛骂,全身伤口痛入了骨髓,一时捉摸不到她到底是奉太后之命来杀死自己,还是不过模拟江湖豪客行径,心想这臭小娘下手如此毒辣,就算不过拿我玩耍,老子这条命还得送在她手里,忽然想起当日恐吓沐剑屏这条计策颇有效验,小姑娘们都怕鬼,当下强忍疼痛,说道:“老子忽然之间,又不服了。掌门老师,你如有种,就放了我,咱们再来比划比划。你要是怕老子武功高强,不敢动手,那就一刀将我杀了。我变了冤鬼,白天跟在你背后,晚上钻在你被窝里,握住你脖子,吸你的血……”
公主“啊”的一声大叫,颤声道:“我杀你干么?”韦小宝道:“那么快放我!”公主道:“不放!死太监,你吓我。”拿起烛台,用烛火去烧他脸。
烛火烧上脸,嗤的一声,韦小宝吃痛,向后一仰,右肩奋力往她手臂撞去。公主手臂一动,烛台落地,烛火登时熄了。她大怒之下,提起门闩,又夹头夹脑向他打去。韦小宝疼痛难当,害怕之极:“这次再也活不成了。”大叫一声:“我死了。”假装已死,再也不动。
公主怒道:“你装死!快醒转来,陪我玩!”韦小宝毫不动弹。公主轻轻踢了他一脚,见他丝毫不动,柔声道:“好啦,我不打你了,你别死罢。”韦小宝心想:“我死都死了,怎能不死?狗屁不通。”
公主拔下头发上的宝钗,在他脸上、颈中戳了几下,韦小宝忍痛不动。
公主柔声道:“求求你,你……你……别吓我,我……我不是想打死你,我只是跟你比武打架,大家玩儿,谁叫你……谁叫你这样脓包,打不过我……”突然察觉到韦小宝鼻中有轻微的呼吸之声,她心中一喜,伸手去摸他心口,只觉一颗心兀自跳动,笑道:“死太监,原来你没死。这一次饶了你,快睁开眼来。”
韦小宝仍然不动,公主却不再上他当了,喝道:“我挖出你的眼珠,教你死后变成个瞎鬼,找不到我。”拿起短刀,将刀尖指到他右眼皮上。韦小宝大惊,一个打滚,立即滚开。
公主怒道:“坏小鬼头,你又来吓我。我……我非刺瞎你的眼睛不可。”跳将过去,伸足猛力踏住他胸口,举刀往他右眼疾戳下去。
这一下可不是假装,她和身猛刺,刀势劲急,不但要戳瞎他眼睛,势必直刺入脑。韦小宝双腿急曲,膝盖向她胸口撞去,拍的一声,公主身子一晃,软软摔倒。
韦小宝大喜,弯了身子,伸手拔出靴筒中匕首,先割开缚住双脚的衣襟,一站起身,便在公主头顶上重重踢了一脚,教她一时不得醒转,这才将匕首插入桌腿,转过身来,将缚住双手的腰带到刃锋上去轻轻擦动,只擦得两下,腰带便即断了。
他舒了一口长气,死里逃生,说不出的开心,身上到处是伤,痛得厉害,一时也不去理会,心想:“如何处置这臭小娘,倒是件天大的难事。听她口气,似乎当真是跟我玩耍,倘若是奉太后之命杀我,干么见我装假死,反而害怕起来?可是小孩子玩耍,哪有玩得这么凶的?是了,她是公主,压根儿就没把太监宫女当人,人家死也好,活也好,她只当是捏死一只蚂蚁。”越想越气,向她胸口又是一脚。
不料这一脚,却踢得她闭住的气息顺了。公主一声 *** ,醒了转来,慢慢支撑着站起,骂道:“死太监,你……”韦小宝正自恼怒,伸手拍拍两个耳光,当胸一拳,右足横扫,公主又即跌倒。他跳将上去,倒骑在她背上,双拳便如擂鼓,往她腿上、背上、 *** 上用力打去,叫道:“死小娘、臭小娘, *** 生的鬼丫头,老子打死了你。”公主大叫:“别打,别打!你没规矩,我叫太后杀了你,叫……叫皇帝杀了你,凌……凌迟处死。”
韦小宝心中一寒,便即住手,转念又想:“打也打了,索性便打个痛快。”挥拳又打,骂道:“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打死你这臭小娘!”
打得几下,公主忽然嗤的一笑。韦小宝大奇:“我如此用力打她,怎么她不哭反笑?”从桌腿上拔出匕首,指住她颈项,左手将她身子翻了过来,喝道:“笑什么?”只见她眉眼如丝,满脸笑意,似乎真的十分欢畅,并非做作,听她柔声说道:“别打得那么重,可也别打得太轻了。”韦小宝摸不着头脑,只怕她突施诡计,右足牢牢踏住她胸口,喝道:“你玩什么花样,老子才不上当呢。”
公主身子一挣,鼻中嗯嗯两声,似要跳起身来。韦小宝喝道:“不许动。”在她额上用力一推,公主又即倒下。韦小宝只觉伤口中一阵阵抽痛,怒火又炽,拍拍拍拍四下,左右开弓,连打她四个耳光。公主又是嗯嗯几声,胸口起伏,脸上神情却是说不出的舒服,轻声说道:“死太监,别打我脸。
打伤了,太后问起来,只怕瞒不了。”韦小宝骂道:“臭小娘,你这犯 *** ,越是挨打越开心,是不是?”伸手在她左臂上重重扭了两把,公主“哎唷,哎唷”的叫了几声,皱起眉头,眼中却孕着笑意。韦小宝道:“他妈的,舒不舒服?”
公主不答,缓缓闭上眼睛,突然间飞起一脚,踢中韦小宝大腿,正是一处刀伤的所在。韦小宝吃痛,扑上去按住她双肩,在她臂上、肩头、胸口、小腹使劲力扭。公主格格直笑,叫道:“死太监,小太监,好公公,好哥哥,饶了我罢,我……我……真吃不消啦。”
她这么柔声一叫,韦小宝心中突然一荡,心想:“她这么叫唤,倒像是方姑娘在海船中跟我说情话的模样。”怒气大减,然而她到底打什么主意,实是难测,于是依样画葫芦,解下她腰带,将她双手双脚绑住。公主笑道:“死小鬼头儿,你干什么?”韦小宝道:“叫你别打坏主意害人。”站起身来,呼呼喘气,全身疼痛,又欲晕去。
公主笑道:“小桂子,今天玩得真开心,你还打不打我?”
韦小宝道:“你不打我,我又怎敢打你?”公主道:“我动不来啦,你就是再打我,我也没法子。”韦小宝吐了一口唾沫,道:“你不是公主,你是 *** 。”在她 *** 上踢了一脚。
公主“哎唷”一声,道:“咱们再玩么?”韦小宝道:“老子性命给你玩去了半条,还玩?我现在扮诸葛亮,也要火烧藤甲兵,把你头发和衣服都烧了。”公主急道:“头发不能烧……”嘻嘻一笑,说道:“你烧我衣裳好了,全身都烧起泡,我也不怕。”
韦小宝道:“呸,你不怕死,老子可不陪你发颠。我得去治伤了,伤口里都是盐,当真好玩么?”这时才相信公主并无杀害自己之意,将她手上缚着的腰带解开。
公主道:“真的不玩了?那么明天再来,好不好?”语气中满是祈求之意。韦小宝道:“要是太后和皇上知道了,我还有命么?”公主慢慢站起,道:“只要我不说,太后和皇上怎会知道?明天你别打我脸。身上伤痕再多也不打紧。”韦小宝摇头道:“明天不能来。我给你打得太厉害,一两个月,养不好伤。”公主道:“哼,你明天不来?刚才你骂我什么?说 *** 的十八代祖宗。我的十八代祖宗,就是皇帝哥哥的十八代祖宗,是皇阿爸的十七代祖宗,太宗皇帝的十六代祖宗,太祖皇帝的十五代祖宗……”
韦小宝目瞪口呆,暗暗叫苦,突然灵机一动,说道:“你不是老皇爷生的,我骂你的祖宗,跟皇上、老皇爷,什么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全不相干。”公主大怒,叫道:“我怎么不是老皇爷生的?你这死太监胡说八道,明天午后我在这里等你,你这死太监倘若不来,我就去禀告太后,说你打我。”说着捋起衣袖,一条雪白 *** 的手臂之上,青一块,黑一块,全是给他扭起的乌青。韦小宝暗暗心惊:“刚才怎么下手如此之重。”
公主道:“哼,你明天不来,瞧你要命不要?”
到此情景,韦小宝欲不屈服,亦不可得,只好点头道:“我明天来陪你玩便是,不过你不能再打我了。”公主大喜,道:“你来就好,我再打你,你也打还我好了。咱们江湖上好汉,讲究恩怨分明。”韦小宝苦笑道:“再给你打一顿,我这条好汉就变成恶鬼了。”
公主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当真打死你的。”顿了一顿,又道:“最多打得你半死不活。”见他脸色有异,嫣然一笑,柔声道:“小桂子,宫里这许多太监侍卫,我就只喜欢你一个。
另外那些家伙太没骨气,就是给我打死了,也不敢骂我一句‘臭小娘、 *** ……’”学着他骂人的腔调:“ *** 生的鬼丫头!嘻嘻,从来没人这样骂过我。”
韦小宝又好气,又好笑,道:“你爱挨骂?”公主笑道:“要像你这样骂我才好。太后板起脸训斥,要我守规矩,我可就不爱听了。”韦小宝道:“那你更好去丽春院。”心想:“你去做 *** ,臭骂你的人可就多了。老鸨要骂要打,嫖客发起火来,也会又打又骂。”
公主精神一振,问道:“丽春院是什么地方?好不好玩?”
韦小宝肚里暗笑,道:“好玩极了,不过是在江南,你不能去。你只要在丽春院里住上三个月,包你开心得要命,公主也不想做了。”公主叹了口气,悠然神往,道:“等我年纪大了,一定要去。”
韦小宝正色道:“好,好!将来我一定带你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他这句“驷马难追”总记不住,“什么马难追”是不说了,却说成“死马难追”。
公主握住他手,说道:“我跟那些侍卫太监们打架,谁也故意让我,半点也不好玩。只有昨天皇帝哥哥跟我比武,才有三分真打,不过他也不肯打痛、扭痛了我。好小桂子,只有你一个,才是真的打我。你放心,我决计不舍得杀你。”突然凑过嘴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亲,脸上一红,飞奔出房。
韦小宝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一交坐倒,心想:“这公主只怕是有些疯了,我越打她骂她,她越开心。他妈的,这老 *** 生的鬼丫头,难道真的喜欢我这假太监?”想到她秀丽的面庞,心下迷迷糊糊,缓缓站起,支撑着回屋,筋疲力竭,一倒在床,便即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了五个多时辰,醒转时天色已黑,只觉全身到处疼痛,忍不住 *** ,站起身来想洗去伤口中盐末,哪知一解衣服,伤口鲜血凝结,都已牢牢粘在衣上,一扯之下,又是一阵剧痛,不免又再“臭小娘、烂小娘”的乱骂一顿,当下洗去盐末,敷上金创药。
次日去见小皇帝,康熙见他鼻青目肿,头发眉毛都给烧得七零八落,大吃一惊,登时料到是那宝贝御妹的杰作,问道:“是公主打的?受的伤不重吗?”
韦小宝苦笑道:“还好。师父,徒儿丢了您老人家的脸,只好苦练三年,再去找回这场子,为你老人家争光。”
康熙本来担心他怒气冲天,求自己给他出头,不过御妹虽然理屈,做主子的殴打奴才,总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如不理,却又怕他到了五台山上,服侍父皇不肯尽心,正感为难,听他这么说,竟对此事并不抱怨,只当作一场玩耍,不由得大喜,笑道:“小桂子,你真好!我非好好赏赐你不可。你想要什么?”
韦小宝道:“师父不责弟子学艺不精,弟子已经感激万分,什么赏赐都不用了。”顿了一顿,说道:“师父传授弟子几招高招,以后遇险,不会再给人欺侮,也就是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好!”当下将太后所传武功,拣了几招精妙招数传授给他。这几招擒拿手法虽然也颇不凡,但比之洪教主夫妇所传的六招却差得远了。韦小宝以前和他比武,这几招也见他用过,此时一加点拨,不多时便学会了。
韦小宝心想:“以前和他摔交,便似朋友一般。但他是皇帝,我是奴才,这朋友总是做不久长。这次回北京来,眼见他人没大了多少,威风却大得多了,‘小玄子’三字再也叫不出口,不如改了称呼,也是拍马屁的妙法。”当即跪下,咚咚咚磕了八个响头,说道:“师父在上,弟子韦小宝是你老人家的开山大弟子。”
康熙一怔,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来觉得挺好玩,二来确也不喜他再以“小玄子”相称,笑道:“君无戏言!我说过是你师父,只好收了你做徒弟。”叫道:“来人哪!”
两名太监、两名侍卫走进书房。康熙道:“转过身来。”四人应道:“是。”但规矩臣子不得以背向着皇帝,否则极为不敬,四人不明康熙用意,只微微侧身,不敢转身。
康熙从书桌上拿起一把金剪刀,走到四人身后。四人又略略侧身。康熙看了看四人的辫子,见其中一名太监的辫子最是油光乌亮,左手抓住了,喀的一声,齐发根剪了下来。那太监只吓得魂飞天外,当即跪倒,连连叩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康熙笑道:“不用怕,赏你十两银子。大家出去罢!”四人莫名其妙,只觉天威难测,倒退了出去。
康熙将辫子交给韦小宝,笑道:“你就要去做和尚,公主烧了你头发,看来也是天意。上天假公主之手,吩咐你去落发为僧。你先把这条假辫子结在头上,否则有失观瞻。”
韦小宝跪下道:“是,师父爱惜徒弟,真是体贴之至。”康熙笑道:“你拜我为师,可不许跟旁人说起。我知你口紧,谨慎小心,这才答应。你若在外招摇,我掌门人立时便废了你武功,将你逐出门墙。”韦小宝连称:“是,是,弟子不敢。”
康熙和他比武摔交,除了太后和海大富之外,宫中始终并无旁人得知,心想闹着玩收他为徒,只要决不外传,也不失皇帝的体面,但他生性谨细,特意叮嘱一番。
康熙坐了下来,心想:“太后阴险毒辣,教我武功也决不会当真尽心,否则她将人打得骨节寸断的厉害功夫,怎地半招也不传我?我虽做了师父,其实比之这小子也强不了多少,没什么高明武功传他。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极高,此番父皇有难,也是他们相救……”
想到此处,心中有了个主意,说道:“你去休息养伤,明天再来见我。”
韦小宝回到下处,命手下太监去请御医来敷药治伤。伤处虽痛,却均是皮肉之伤,并未伤及筋骨,太医说将养得十天半月,便即好了,不用担心。
他吃过饭后,便去应公主之约,心头七上八下,既怕她再打,却又喜欢见她。
一推开门,公主一声大叫,扑将上来。韦小宝早已有备,左臂挡格,右足一勾,右手已抓住了公主后领,将她按得俯身下弯。公主笑骂:“死太监,今天你怎么厉害起来啦。”韦小宝抓住她左臂反扭,低声道:“你不叫我好桂子、好哥哥,我把你这条手臂扭断了。”
公主骂道:“呸,你这死奴才!”韦小宝将公主的手臂重重一扭,喝道:“你不叫,我将你这条手臂给扭断了。”公主笑道:“我偏偏不叫。”韦小宝心想:“小娘皮的确犯贱。我越打她,她越欢喜。”左手拍的一声,在她臀上重重打了一拳。
公主身子一跳,却格格的笑了起来。韦小宝道:“他妈的,原来你爱挨打。”使劲连击数拳。
公主痛得缩在地下,站不起来,韦小宝这才停手。公主喘气道:“好啦,现下轮到我来打你。”韦小宝摇头道:“不,我不给你打。”心想这小娘下手如此狠辣,给她打将起来,随时随刻有性命之忧。公主软语求恳,韦小宝只是不肯。
公主大发脾气,扑上来又打又咬,给韦小宝几个耳光,推倒在地,揪住头发,又打了一顿 *** ,心想 *** 也打了,也不用客气啦,伸手在她全身到处乱扭。公主伏在他脚边,抱住了他两腿,将脸庞挨在他小腿之间,轻轻磨擦,娇媚柔顺,腻声道:“好桂子,好哥哥,你给我打一次罢,我不打痛你便是。”韦小宝见她犹似小鸟依人一般,又听她叫得亲热,心神荡漾,便待答允。公主又道:“好哥哥,你身上出血,我见了比什么都喜欢。”
韦小宝吓了一跳,怒道:“不行!”提起左足,在她头上踢了一脚,道:“放开了,我要去了。跟你磨在一起,总有一日死在你手里。”公主叹道:“你不跟我玩了?”韦小宝道:“太危险,时时刻刻会送了老命。”公主格格一笑,站起身来,道:“好!那么你扶我回房去,我给你打得路也走不动了。”韦小宝道:“我不扶。”公主扶着墙壁,慢慢出去,道:“好桂子,明儿再来,好不好?”忽然左腿一屈,险些摔倒。韦小宝抢上去扶住。
公主道:“好桂子,劳你的驾,去叫两名太监来扶我回去。”
韦小宝心想一叫太监,只怕给太后知道,查究公主为什么受伤,只要稍有泄漏,那可是杀头的罪名,只得扶住了她,道:“我扶你回房就是。”公主笑道:“好桂子,多谢你。”靠在他肩头,向西而行。
公主的住处在慈宁宫之西、寿康宫之侧。两人渐渐走近慈宁花园,韦小宝想起太后的神气,心下栗栗危惧。两人行到长廊之下,公主忽然在他耳边轻轻吹气。韦小宝脸上一红,道:“不……不要……”公主柔声道:“为什么?我又不是打你。”说着将他耳垂轻轻咬住,伸出舌尖,缓缓舐动。韦小宝只觉麻痒难当,低声道:“你如咬痛了我耳朵,我可永远不来见你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公主本想突然间将他耳垂咬下一块肉来,听了这句话,不敢再咬,只腻声而笑,直笑得韦小宝面红耳赤,全身酸软。
到了公主寝宫,韦小宝转身便走。公主道:“你进来,我给你瞧一件玩意儿。”这时建宁宫中的四名太监、四名宫女站在门外侍候,韦小宝已不敢放肆,只得跟了进去。公主拉着他手,直入自己卧室。两名宫女跟着进来,拿着热手巾给公主净脸。公主拿起一块手巾,递给韦小宝。韦小宝接过,擦去脸上汗水。两名宫女见公主对这小太监居然破格礼遇,连对太后皇上也没这样客气,而这小太监竟也坦然接受,无礼之极,不由得都是呆了。
公主一瞥眼见了,瞪眼道:“有什么好看?”两名宫女道:“是,是!”弯腰退出,哪知已然迟了,公主一伸手,向近身一名宫女眼中挖去。那宫女微微一让,一声惨呼,眼珠虽没挖中,脸上却是鲜血淋漓,自额头直至下巴,登时出现四条爪痕。两名宫女只吓得魂飞天外,疾忙退出。
公主笑道:“你瞧,这些奴才就只会叫嚷求饶,有什么好玩?”韦小宝见她出手残忍,心想这小 *** 太过凶恶,跟她母亲老 *** 差不多,还是及早脱身为是,说道:“公主,皇上差我有事去办,我要去了。”公主道:“急什么?”反手关上了门,上了门闩。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不知她要干什么怪事。公主笑道:“我做主子做了十五年,总是给人服侍,没点味道,今儿咱们来换换班。你做主子,我做奴才。”韦小宝双手乱摇,道:“不行,不行。我可没这福气。”公主俏脸一沉,说道:“你不答应吗?我要大叫了,我说你对我无礼,打得我全身青肿。”
突然纵声叫道:“哎唷,好痛啊!”
韦小宝连连作揖,说道:“别嚷,别嚷,我听你吩咐就是。”
这是公主寝宫,外面有许多太监宫女站着侍候,她只消再叫得几声,立时便有人涌将进来,可不比那间比武的小屋,四下无人。公主微微一笑,说道:“贱骨头!好好跟你说,偏偏不肯听,定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韦小宝心道:“你才是贱骨头,主子不做做奴才。”
公主屈下一膝,恭恭敬敬的向他请个安,说道:“桂贝勒,你要安息了吗,奴才侍候你脱衣。”韦小宝哼了一声,道:“我不睡。你给我轻轻的捶捶腿。”公主道:“是!”坐在地下,端起他右足,搁在自己腿上,轻轻捶了起来,细心熨贴,一点也没触痛他伤处。韦小宝赞道:“好奴才胚子,你服侍得我挺美啊。”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扭了一把。公主大乐,低声道:“主子夸奖了。”除下他靴子,在他脚上轻捏一会,换过他左足,捶了半晌,又脱下靴子 *** ,说道:“桂贝勒,你睡上床去,我给你捶背。”
韦小宝给她 *** 得十分舒服,心想这贱骨头如不过足奴才瘾,决不能放我走,便上床横卧,鼻中立时传入幽香阵阵,心想:“这贱骨头的床这等华丽,丽春院中的头等 *** ,也没这般漂亮的被褥枕头。”公主拉过一条薄被,盖在他身上,在他背上轻轻拍打。
韦小宝迷迷糊糊,正在大充桂贝勒之际,忽听得门外许多人齐声道:“皇太后驾到!”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欲跳起。
公主神色惊惶,颤声道:“来不及逃啦,快别动,钻在被窝里。”
韦小宝头一缩,钻入了被中,隐隐听得打门之声,只吓得险些晕去。
公主放下帐子,转身拔开门闩,一开门,太后便跨了进来,说道:“ *** 的,关上了门干什么?”公主笑道:“我倦得很,正想睡一忽儿。”太后坐了下来,问道:“又在搞什么古怪玩意儿了,怎么脸上一点也没血色?”公主道:“我说倦得很啊。”
太后一低头,见到床前一对靴子,又见锦帐微动,心知有异,向众太监宫女道:“你们都在外面侍候。”待众人出去,说道:“关上了门,上了闩。”公主笑道:“太后也搞什么古怪玩意儿吗?”依言关门,顺着太后的目光瞧去,见到了靴子,不由得脸色大变,强笑道:“我正想穿上男装,扮个小子给太后瞧瞧。你说我穿了男装,模样儿俊不俊?”
太后冷冷的道:“得瞧床上那小子模样儿俊不俊?”陡地站起,走到床前。
公主大骇,拉住太后的手,叫道:“太后,我跟他闹着玩儿……”
太后手一甩,将她摔开几步,捋起帐子,揭开被子,抓住韦小宝的衣领,提了起来。
韦小宝面向里床,不敢转头和她相对,早吓得全身簌簌发抖。
公主叫道:“太后,这是皇帝哥哥最喜欢的小太监,你……你可别伤他。”
太后哼了一声,心想女儿年纪渐大,情窦已开,床上藏个小太监,也不过做些假凤虚凰的勾当,算不了什么大事,右手一转,将韦小宝的脸转了过来,拍拍两记耳光,喝道:“滚你的,再教我见到你跟公主鬼混……”突然间看清楚了他面貌,惊道:“是你?”
韦小宝一转头,说道:“不是我!”
这三字莫名其妙,可是当此心惊胆战之际,又有什么话可说?
太后牢牢抓住他后领,缓缓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对公主无礼,今日可怨不得我。”公主急道:“太后,是我要他睡在这里的,不能怪他。”太后左掌在韦小宝脑门轻轻一拍,左臂提起,便却运劲使重手击落,一掌便毙了他。
韦小宝于万分危急之中,陡然想起洪教主所授那招“狄青降龙”,双手反伸,在太后胸前摸了一把。太后吃了一惊,胸口急缩,叱道:“你作死!”
韦小宝双足在床沿上一登,一个倒翻筋斗,已骑在太后颈中,双手食指按住她眼睛,拇指抵住她太阳穴,喝道:“你一动,我便挖了你眼珠出来!”
他这一招并未熟练,本来难以施展,好在他站在床上而太后站在地下,一高一低,倒骑容易,而挖眼本来该用中指,却变成了食指,倒翻筋斗时足尖勾下了帐子。这招使得拖泥带水,狼狈不堪,洪教主倘若亲见,非气个半死不可。虽然手法不对,但招式实在巧妙,太后还是受制,变起仓卒,竟然难以抵挡。
公主哈哈大笑,叫道:“小桂子不得无礼,快放了太后。”
韦小宝右腿一提,右手拔出匕首,抵在太后后心,这才从她颈中滑下。忽然啪的一声,一件五色灿烂的物事落在地下,正是神龙教的五龙令。
太后大吃一惊,道:“这……这……东西……怎么来的?”
韦小宝想起太后和神龙教的假宫女邓炳春、柳燕暗中勾结,说不定这五龙令可以逼她就范,说道:“什么这东西那东西,这是本教的五龙令,你不认得吗?好大的胆子!”
太后全身一颤,道:“是,是!”
韦小宝听她言语恭顺,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见五龙令如见教主亲临,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太后颤声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俯身拾起五龙令,高举过顶。
韦小宝伸手接过,问道:“你听不听我号令?”太后道:“是,谨遵吩咐。”
韦小宝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制胜克敌,无事不成!”
太后跟着恭恭敬敬的念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制胜克敌,无事不成。”
直到此刻,韦小宝才嘘了口气,放开匕首,大模大样的在床沿坐了下来。
太后向公主道:“你到外面去,什么话也别说,否则我杀了你。”
公主一惊,应道:“是。”向韦小宝看了一眼,满心疑惑,道:“太后,是皇帝哥哥的圣旨么?”康熙年纪渐大,威权渐重,太监宫女以及御前侍卫说到皇上时,畏敬之情与日俱增,公主也早知太后对皇帝颇为忌惮。太后点头道:“是。他是皇帝的亲信,有要紧事跟我说,可千万不能泄漏了,在皇帝跟前,更加不可提起。免得……免得皇帝恼你。”
公主道:“是,是。我可没这么笨。”说着走出房去,反手带上了房门。
太后和韦小宝面面相对,心中均怀疑忌。过了一会,太后道:“隔墙有耳,此处非说话之所,请去慈宁宫详谈可好?”
听她用了个“请”字,又是商量的口吻,不敢擅作主张,韦小宝更加宽心,随即又想:“这老 *** 心狠手辣,骗我到慈宁宫中,不要使什么诡计,加害老子?”便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是本教新任白龙使,奉洪教主命令,出掌五龙令。”
太后登时肃然起敬,躬身道:“属下参见白龙使。”
虽然韦小宝早已想到,太后既和黑龙门属下教众勾结,对洪教主必定十分尊敬,这五龙令对她多半有镇慑之效,但万万想不到她自己竟然也是神龙教中的教众,以她太后之尊,天下事何求不得,居然会去入了神龙教,而且地位远比自己为低,委实匪夷所思,眼见她恭恭敬敬的行礼,不由得愕然失措。
太后见他默默不语,还道他记着先前之恨,甚是惊惧,低声道:“属下先前不知尊使身份,多有得罪,十分惶恐,还望尊使大度宽容。”但见他年纪幼小,竟在教中身居高位,终究难以尽信,随即想到,近年来教主和夫人大举提拔少年,教中老兄弟或被屠戮,或被疑忌,权势渐失,这小孩新任白龙使,绝非奇事。又想:“就算他是真的白龙使,我此刻将他杀了,教中也无人知晓。这小鬼对我记恨极深,让他活着,那可后患无穷。”杀机既动,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狠毒之色。
韦小宝立时惊觉,暗道:“不好,老 *** 要杀我。”低声道:“刚才我擒住你的手法,你可知是谁传授的?”太后吃了一惊,回想这小鬼适才所使手法,诡秘莫测,一招间便将自己制住,正是教主的手段,颤声道:“莫非……莫非是教主的亲传?”韦小宝笑道:“教主传了我三十招杀手,洪夫人传了我三十招擒拿手,比较起来,自然教主的手法厉害得多。不过他老人家的招数,一出手就取人性命,我不想杀你,因此只用了夫人所传的一招‘飞燕回翔’。”他吹牛不用本钱,招数一加便加了十倍。
太后却毫不怀疑,知道洪夫人所使的许多招数,确是都安上个古代美人的名字,不由得出了身冷汗,寻思:“幸亏他只以洪夫人的招数对付我,倘若使出教主所传,此刻我早已性命不在了。”此刻哪里还敢有加害之意?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尊使不杀之恩。”
韦小宝得意洋洋的道:“我没挖出你眼珠,比之夫人所授,又放宽三分了。”这话倒是不假,适才要挖太后眼珠,本来也可办到,只是她重伤之余,全力反击,也必取了他性命。
太后越想越怕,道:“多谢手下留情,属下感激万分,必当报答尊使的恩德。”
韦小宝本来一见太后便如耗子见猫,情不自禁的全身发抖,哪知此刻竟会将她制得帖帖服服,见她诚惶诚恐的站在面前,心中那份得意,当真难以言宣。他提起左腿,往右腿上一搁,晃了几晃,低声道:“这次随本使从神龙岛来京的,有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
太后道:“是,是。”心想胖陆二人是教中高手,居然为他副贰,适才幸而没有鲁莽,倘若将他打死了,别说教主日后追究,即是胖陆二人找了上来,那也是死路一条,眼见他双颊上指痕宛然,正是自己所打的两个耳光所留,颤声道:“属下过去种种,委实罪该万死。尊使大人大量,后福无穷。”
韦小宝微微一笑,道:“白龙使钟志灵背叛教主,教主和夫人已将他杀了,派我接掌白龙门。黑龙使张淡月办事不力,教主和夫人很是生气,取经之事,现下归我来办。”
太后全身发抖,道:“是,是。”想起几部经书得而复失,这些日子来日夜担心,终于事发,颤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请尊使移驾慈宁宫,由属下详禀。”
韦小宝点头道:“好。”心想此事之中不明白地方甚多,正要查问,便站起身来。太后转身去拔了门闩,开了房门,侧身一旁,让他先行。韦小宝大声道:“太后启驾啦!”太后低声道:“得罪了!”走出门去。韦小宝跟在后面。数十名太监宫女远远相随。
两人来到慈宁宫。太后引他走进卧室,遣去宫女,关上了门,亲自斟了一碗参汤,双手奉上。韦小宝接过喝了几口,心想:“我今日的威风,只有当年顺治老皇爷可比。就算是小皇帝,太后也不会对他如此恭敬。”心中又是一阵大乐。
太后打开箱子,取出一只锦盒,开盒拿出一只小玉瓶,说道:“启禀尊使:瓶中三十颗‘雪参玉蟾丸’,乃是朝鲜国王的贡品,珍贵无比,服后强身健体,百毒不侵。其中十二颗请尊使转呈教主,十颗请转呈教主夫人,余下八颗请尊使自服,算是……算是属下一点儿微末心意。”韦小宝点头道:“多谢你了。但不知这些药丸跟‘豹胎易筋丸’会不会冲撞?”
太后道:“并无冲撞。恭喜尊使得蒙教主恩赐‘豹胎易筋丸’,不知……不知属下今年的解药,教主是否命尊使带来?”
韦小宝一怔,道:“今年的解药?”随即明白,太后一定也服了“豹胎易筋丸”,教主每年颁赐解药,却又解得并不彻底,须得每年服食一次,药性才不发作,否则她身处深宫,高手侍卫无数,教主本事再大,也不能遥制,笑道:“你我二人都服了豹胎丸,那解药自不能由我带来了。”太后道:“是。不过尊使蒙教主恩宠,属下如何能比?”
韦小宝心想:“她吓得这么厉害,可得安慰她几句。”说道:“教主和夫人说道,只要你尽忠教主,不起异心,努力办事,教主总不会亏待你的,一切放心好了。”
太后大喜,说道:“教主恩德如山,属下万死难报。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韦小宝心想:“你本来是皇后,现下是皇太后,除了皇帝,天下就是你更大。神龙教再厉害,也决不能和你相比,却何以要入教,听命于教主?那不是犯贱之至么?是了,多半你与你女儿一样,都是贱骨头,要给人打骂作贱,这才快活。”
他年纪太小,毕竟世事所知有限,一时也猜不透其中关窍所在。
太后见他沉吟,料想他便要问及取经之事,不如自行先提,说道:“那三部经书,属下派邓炳春和柳燕二人呈交教主,他老人家想已收到了?”
韦小宝一怔,心想:“假宫女邓炳春是陶姑姑所杀,柳燕死于方姑娘剑下,有什么经书呈交教主?”不明她用意所在,说道:“你说有三部经书呈给了教主?这倒不曾听说过。教主说黑龙使搞了这么久,一无所得,很是恼怒,险些逼得他自杀。”太后脸现诧异之色,道:“这可奇了。属下明明已差邓炳春和柳燕二人,将三部经书专程送往神龙岛。那自然是在柳燕为尊使处死之前的事。”韦小宝道:“哦,有这等事?邓炳春?就是你那个秃头师兄吗?”太后道:“正是。尊使日后回到神龙岛,传他一问,便知分晓。”
韦小宝突然省悟,心道:“是了,邓炳春为陶姑姑所杀,这老 *** 只道我毫不知情。她失去了三部经书,生怕教主怪罪,将一切推在两个死人头上,这叫做死无对证,倒也聪明得紧。哪知道这三部经书却在老子手中。这番谎话去骗别人,那是他妈的刮刮叫,别别跳,偏偏就骗不到老子。我暂时不揭穿你的西洋镜。”说道:“你既已取到三部经书,功劳也算不小,其余五部,还得再加一把劲。”
太后道:“是,属下从早到晚,就在想怎生将另外五部经书取来,报答教主的恩德。”
韦小宝道:“很好!其实你如此忠心,那豹胎易筋丸中的毒性,便一次给你解了,也是不妨。不久我见到教主,一定给你多说几句好话。”太后大喜,躬身请了个安,道:“尊使大恩,属下永不敢忘。更好属下能转入白龙门,得由尊使教导指挥,更是大幸。”
韦小宝道:“那也容易办到。不过你入教的一切经过,须得跟我详说,毫不隐瞒。”
太后道:“是,属下对本门座使,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
忽然门外脚步声响,一名宫女咳嗽一声,说道:“启禀太后:皇上传桂公公,说有要紧事,命他立刻便去。”韦小宝点点头,低声道:“你一切放心,以后再说。”太后低声道:“多谢尊使。”朗声道:“皇上传你,这便去罢。”韦小宝道:“是,太后万福金安。”
出得门来,只见八名侍卫守在慈宁宫外,微微一惊,心想道:“可出了什么事?”快步来到上书房。
康熙喜道:“好,你没事。我听说你给老 *** 带了去,真有些担心,生怕她害你。”
韦小宝道:“多谢师父挂怀,那老……老……她问我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我想老皇爷的事千万说不得,连山西和五台山也不能提,可是我又不大会说谎,给她问得紧了,我情急智生,便说皇上派奴才去江南,瞧瞧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儿,便买些进宫。又说,皇上吩咐别让太后知道,免得太后怪罪皇上当了皇帝,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
康熙哈哈大笑,拍拍他肩头,说道:“这样说更好。让老 *** 当我还是小孩子贪玩,便不来防我。你不大会说谎吗?可说得挺好啊。”
韦小宝道:“原来还说得挺好吗?奴才一直担心,生怕这样说皇上要不高兴呢。”
康熙道:“很好,很好。刚才我怕老 *** 害你,已派了八名侍卫去慈宁宫外守着,倘若老 *** 不放你走,我便叫他们冲进去抢你出来,真要跟她立时破脸,也说不得了。”
韦小宝跪下磕头道:“皇帝师父恩重如山,奴才弟子粉身难报。”
康熙道:“你好好去服侍老皇爷,便是报了我对你的恩遇。”韦小宝道:“是。”
康熙从书桌上拿起一个密封的黄纸大封套,说道:“这是封赏少林寺众僧的上谕,你挑选四十名御前侍卫,二千名骁骑营官兵,去少林寺宣旨办事。办什么事,在上逾中写着,到少林寺后拆读,你遵旨而行就是。现下我升你的官,任你为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那是正二品的大官了。你本是 *** ,我赐你为满洲人,咱们这叫作入满洲抬旗。正黄旗是皇帝亲将的旗兵,骁骑营更是皇帝的亲兵。那御前侍卫副总管的官儿仍然兼着。”他知韦小宝不学无术,年纪又小,当真做官是做不来的,因此两个职位都是副手。韦小宝道:“只要能常在皇帝师父身边,官大官小,奴才弟子倒不在乎。”说着大力磕头谢恩,心想:“我好好是个 *** ,现在摇身一变,变作满洲 *** 了。”又想:“皇帝师父叫我不忙去清凉寺去做小和尚,却先带兵去少林寺颁旨,封赏救驾有功的诸位大师,多半是让我出出风头。这叫做先甜后苦,先做老爷,后打 *** 。”
康熙将骁骑营正黄旗都统察尔珠传来,逾知他小桂子其实并非太监,而是御前侍卫副总管,真名韦小宝,为了要擒杀鳌拜,这才派他假扮太监,现已赐为旗人,属正黄旗,升任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
察尔珠当鳌拜当权之时,大受倾轧,本已下在狱中,性命朝夕不保,幸得鳌拜事败,这才获释,对擒杀鳌拜的韦小宝早已十分感激,听得皇上命他为自己之副,心中大喜,当即向他道贺,说道:“韦兄弟,咱哥儿俩在一起办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是少年英雄,咱们骁骑营这一下可大大露脸哪。”韦小宝谦虚一番。察尔珠打定了主意,这人大受皇帝宠幸,虽说是自己副手,其实自己该当做他副手,只要讨得他的欢心,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康熙道:“我有事差韦小宝去办,你们两人下去,点齐人马。韦小宝今晚就即出京,不用来辞别了。”将调动骁骑营兵马的金牌令符交给了韦小宝。
韦小宝接过金牌,磕头告别,心想:“老 *** 干什么要入神龙教,这事还没查明,那也不打紧,多半是犯贱,下次回宫时再去问她。”又想:“昨晚给公主打了一顿,全身疼痛,一觉睡到大天光,没能去见陶姑姑,不知她在宫中怎样,下次回官,得跟她会上一会。”
当下二人去见御前侍卫总管多隆。韦小宝取出康熙先前所书那张任他为御前侍卫副总管的上谕,给他看了,多隆又是连声道贺,道:“韦兄弟要挑那些侍卫,尽管挑选,只要皇上点头,要我陪你去一遭也成。”韦小宝笑道:“那可不敢当。
保护皇上,责任重大,多总管想出京去逛逛,却不大容易了。”
多隆笑道:“下次我求皇上,咱哥儿俩换一换班,你做正的,我做副的,有什么出京打秋风的好差使,让做哥哥的去走走。”
韦小宝点了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叫二人召约一批亲近的侍卫。察尔珠点齐二千名骁骑营军士。各参领、佐领参见副都统。皇帝赏给少林寺僧人的赐品,也即齐备,装在几十辆车上。皇帝要做什么事,自是叱嗟立办,只两个多时辰,一切预备得妥妥帖帖。
韦小宝本该身穿骁骑营戎装,可是这样小码的将军戎服,一时之间却不易措办。察尔珠想得周到,将自己的一套戎装送给了他,传了四名巧手裁缝跟去,在大车之中赶着修改,吩咐他们晚上不能睡觉,赶好了衣衫才许回京,倘若偷懒,重责军棍。
韦小宝抽空回到头发胡同,对陆高轩和胖头陀道:“今日已混进了宫中,盗经之事也已略有眉目。”吩咐他二人在屋中静候消息,不可轻易外出,以免泄漏机密。陆胖二人见他办事顺利,两天之间便有了头绪,均感欣慰,喏喏连声的答应。
韦小宝命双儿改穿男装,扮作书僮,随他同行。
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处 佳人世外改妆时
韦小宝动身启程,天色已晚,但圣旨要他即日离京,说什么也非得出城不可。出永定门行了二十里,便即扎营住宿。
骁骑营是卫护皇帝的亲兵,都是满洲的亲贵子弟,服用饮食,无不高出寻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出京走走,无不兴高采烈,何况又不是去拚命打仗,到河南公干,那是朝廷出了钱请他们游山玩水,实是大大的优差。
韦小宝吃了酒饭,睡觉太早,于是召集张康年、赵齐贤等众侍卫、骁骑营的参领佐领军官,齐到中军帐中。众人均想:“皇上不知差韦副都统去干办什么大事,他传我们去,定是要宣示特旨。”
各人参见毕,韦小宝笑道:“哥儿们闲着无事,他奶奶的,大家来赌钱,老子作庄。”
众军官一呆,还道他是开玩笑,却见他从怀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几上一掷,骰子滴溜溜的滚动,众人这才欢声雷动。大凡当兵的无不好赌,只是行军出征之时,却严禁赌博,以免军心浮动,有误大事。韦小宝又怎懂得这一套?骁骑营的参领佐领虽知军律,但想这一次又不是打仗,何必阻了副都统的雅兴?韦小宝又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往几上一放,足足有五六千两银子,说道:“哪个有本事的就来赢去?”众军官纷归本帐去取银子。
骁骑营的军士有很多职位虽低,家财却富,听说韦副都统做庄开赌,都悄悄踅进帐来。
韦小宝叫道:“上场不分大小,只吃银子元宝!英雄好汉,越输越笑,王八羔子,赢了便跑!”在四粒骰子上吹口气,一把撒将下来。
他在扬州之时,好生羡慕赌场庄家的威风,做什么副总管、副都统,都还罢了,今日统带数千之众,做庄大赌,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事。
众军官纷纷下注,有吃有赔。赌了一会,大家兴起,赌注渐大,挤在后面的军士也递上银子来下注。侍卫赵齐贤和一名满洲佐领站在韦小宝身旁,帮他收注赔钱。中军帐中,但闻一片呼幺喝六、吃上赔下之声,宛然便是个大赌场。赌了一个多时辰,赌台上已有二万多两银子。有些输光了的,回营去向不赌的同袍借了钱来翻本。
韦小宝一把骰子掷下,四骰全红,正是通吃。众人甚是懊丧,有的咒骂,有的叹气。赵齐贤伸出手去,正要将赌注尽数进,韦小宝叫道:“且慢!老子今日之一天带兵做庄,这一注送给了众位朋友,不吃!”
众兵将欢声大作,齐叫:“韦副都统当真英雄了得!”韦小宝道:“要加注的便加!”各人这一注死里逃生,都觉运气甚好,纷纷加注,满台堆满了银子。
忽然一人朗声说道:“押天门!”将一件西瓜般的东西押在天门。众人一看,登时惊得呆了。赌台上赫然是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那首级头戴官帽,竟是一名御前侍卫。
赵齐贤惊叫:“葛通!”原来这是御前侍卫葛通的脑袋。他轮值在帐外巡逻,却被人割了头。
众人惊惶抬头,只见中军帐口站着十多个身穿蓝衫之人,各人手持长剑。众军官人人全神贯注的赌钱,谁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进来的。帐中众军官没带兵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赌台前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双手空空,说道:“都统大人,受不受注?”
赵齐贤叫道:“拿下了!”登时便有四名御前侍卫向那青年扑去。那人双臂一分,抓住两人胸口,砰的一声,将二人头对头一撞,二人便即昏晕。跟着白光闪动,两柄长剑刺出,自另外两名侍卫的背心直通到前胸。两名侍卫惨声长呼,倒地而死。使剑的蓝衫人一是中年汉子,另一个是道人。两人同时拔剑挥手,双剑齐飞,扑扑两声,都插在赌台之上。中年人叫道:“押上门!”道人叫道:“押下门!”两柄长剑果然分别插在上门下门。
那青年左手一挥,四个蓝衫人抢了上来,四柄长剑分指韦小宝左右要害。
赵齐贤颤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好大的胆子。杀官闯营,不……不怕杀……杀头么?”
用剑指着韦小宝的四人之中,忽有一人嗤的一声笑,说道:“我们不怕,你怕不怕?”却是娇嫩的女子声音。韦小宝侧头看去,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蛋微圆,相貌甚甜,一双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也正自带着笑意。他本已吓得魂不附体,但一见到了美貌女子,自然而然勇气大增,笑道:“单只姑娘一人用剑指着,我早就怕了。”
那少女长剑微挺,剑尖抵到了他肩头,说道:“你既然怕,为什么还笑?”韦小宝脸孔一板,道:“我最听女人的话,姑娘说不许笑,我就不笑。”果然脸上更无丝毫笑容。那少女见他装模作样,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带头的青年眉头微蹙,冷笑道:“满洲 *** 也是气数将尽,差了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带兵。喂,两把宝剑、一颗脑袋已经押下了,你怎地不掷骰子?”
韦小宝身旁既有美貌姑娘,又听他说要掷骰子,惊魂稍定,问道:“我输了赔什么?”那青年道:“那还用问?输剑赔剑,输头赔头!”料想这少年将军定然讨饶投降。哪知韦小宝打架比武,输了便投降,在赌台上却说什么也不肯做狗熊、认脓包,何况身边有个俊美姑娘,人生在世,岂能在美貌姑娘之前丢脸?又想:“你们四把剑已指住了我,若要杀我,输也好,赢也好,反正都是要杀,何必口头上吃亏?”当即拿起骰子,说道:“好,受了!输剑赔剑,输头赔头,输裤子就脱下!你先掷!”
那青年料不到这少年将军居然有此胆识,倒是一怔。那中年汉子低声道:“大军在外,迟则有变!”要他不必无谓耽搁时光,只怕二千名满洲兵一涌而入,倒是不易对付。那青年向韦小宝望了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惧色,说道:“我不跟你赌这一场,你死了也不服气。”接过骰子一掷,是个六点。那道人和中年汉子也各掷了,都是八点。
韦小宝拿起骰子,伸掌到那少女面前,说道:“姑娘,请你吹口气!”那少女微笑道:“干什么?”还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气。韦小宝道:“成了!美女吹气,有杀无赔!”将骰子在掌心中摇了几摇,正要掷下,赵齐贤道:“且慢!韦都统,问……问他们到底要什么?”他怕韦小宝这一记骰子掷下去,掷成了六点以下,不免有性命之忧,更怕韦小宝不赔自己之头,而要割我赵齐贤的头来赔,谁教我站在旁边帮庄呢?
那青年冷笑道:“倘若怕了,那就跪下讨饶。”
韦小宝道:“乌龟王八蛋才怕!”手上微玩花样,只是心惊胆战之际,手法不大灵光,四粒骰子掷去,骨碌碌的滚动,定了下来,掷不成一对天牌,却是六点。韦小宝大喜,叫道:“六吃六,杀天门,赔上赔下。”将葛通那颗首级提了过来,放在自己面前,又道:“赵大哥,拿两柄剑来,赔了上家下家。”
赵齐贤应道:“是!”向帐门口走去。
一名蓝衫汉子挺剑指住他前胸,喝道:“站住了!”韦小宝道:“不许拿剑?好,那也成,一把宝剑算一千两银子。”从面前一堆银子中取了二千两,平分了放在长剑之旁。
这群豪客闯进中军帐来制住了主帅,众军官都束手无策,敌人武功既高,出手杀人,肆无忌惮,己方军士虽多,却均在帐外,未得讯息,待会混战一起,帐中众人赤手空拳,只怕不免要尽数丧命,栗栗危惧之际,见韦小宝和敌人掷骰赌头,谈笑自若,不禁都佩服他的胆气。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道这批匪徒是跟你闹着玩么?”
那青年又是一声冷笑,道:“凭我们这两把宝剑,只赢你二千两银子?台上银子一起拿了!”六七名蓝衫汉子走上前来,将赌台上的银子银票一古脑儿都拿了。那青年接过一把长剑,指住韦小宝的咽喉,喝道:“小奴才,你是满洲人还是 *** ?叫什么名字?”
韦小宝心想:“老子若要投降,你们一进来就降了,此时如再屈服,变成有头无尾,前功尽弃,大丈夫要硬就硬到底。”
哈哈一笑,说道:“老子是正黄旗副都统,名叫花差花差小宝的便是。你要杀便杀,要赌便赌!嘿嘿,以大欺小,不是好汉。”最后这八个字,实在是讨饶了,不过说得倒也颇有点英雄气概。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这句话倒也不错。小师妹,你年纪跟他也差不多,就跟他斗斗。”那少女笑道:“好!”提剑而出,笑道:“喂,花差花差小宝将军,我领教你的高招。”韦小宝身旁三人长剑微挺,碰到了他衣衫,齐道:“出去动手!”
那青年一挥手,长剑飞起,插在韦小宝面前桌上。
韦小宝寻思:“我剑术半点儿也不会,一定打不过这小姑娘。”说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
那青年一把抓住他后领提起,喝道:“你不敢比剑,那就向我小师妹磕头求饶。”
韦小宝笑道:“好,磕头就磕头。男儿膝下有黄金,更好天天跪女人!”双膝一曲,向那少女跪了下去。众蓝衫人都哄笑起来。
突然之间,韦小宝身子一侧,已转在那青年背后,手中匕首指住他后心,笑道:“你投降不投降?”
这一下奇变横生,那青年武功虽高,竟也猝不及防,后心要害已被他制住。原来韦小宝知道学自神龙岛的六招救命招数尚未练熟,只好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大做小丑模样,引得敌人都笑嘻嘻的瞧他出丑,跪下之际,伸手握住匕首之柄,蓦地里使出那招“飞燕回翔”,竟然反败为胜。倘若他是大人,对方心有提防,这招半生不熟、似是而非的招数定然无效。但一来这一招十分巧妙,使得虽未全对,却仍具威力,二来那青年怎想到这小丑般的少年竟会出此巧招,就此着了道儿。
一众蓝衣人大惊之下,七八柄长剑尽皆指住他身子,齐喝:“快放开!”然见他匕首对准那青年后心,这七八柄剑每一剑固然都可将他刺死,但他匕首只须轻轻一送,那青年却也不免丧命,是以剑尖刺到离他身边尺许,不敢再进。
韦小宝笑道:“放开便放开,有什么希奇?”挥动匕首划了个圈子,铮铮铮一阵响声过去,七八柄长剑剑头齐断,匕首尖头又对住那青年后心。众蓝衣人一惊,都退了一步。
韦小宝道:“放下银子,我就饶了你们的头儿。”
手捧银两的几名蓝衣人毫不迟疑,便将银子银票放在桌上。
只听得帐外数百人纷纷呼喝:“莫放了匪徒!”“快快投降!”原来适才一下混乱,帐中两名军官逃了出去,召集部属,围住了中军帐。
那道人喝道:“先杀了小 *** !”拔起赌台上长剑,白光一闪,噗的一声,已刺在韦小宝右胸。他这一剑计算极精,横斜切入,自前而后的击刺,料定韦小宝中剑之后,身子必定后仰,匕首尖便离开那青年的背心。
不料长剑一弯,拍的一声,立时折断。韦小宝叫道:“啊哟,刺不死我!”众蓝衣人见他居然刀枪不入,无不惊得呆了。
那道人只觉剑尖着体柔软,并非刺在钢甲背心之上,一时不明所以,他哪知韦小宝内穿防身宝衣,利刃难伤。
这时中军帐内已涌进数百名军士,长枪大刀,密布四周,众侍卫和军官也已从部属手中取得兵器。那十几名蓝衣人武功再高,也已难于杀出重围,何况几人长剑已断,首领又被制住,本来大占上风,霎时之间形势逆转,一败涂地。那青年高声叫道:“大家别管我,自行冲杀出去!”众侍卫和军官涌上,每七八人围住了一人。这些蓝衣人只要稍有动弹,便是乱刀分尸之祸,只得抛下兵刃,束手就擒。
韦小宝心想:“这几个人武功了得,又和朝廷作对,说不定跟天地会有些瓜葛,我怎生放了他们走路?”当即笑道:“老兄,刚才你本可杀我,没有下手。倘若我此刻杀了你,不给你翻本的机会,未免不是英雄好汉,这叫做王八羔子,赢了就跑。这样罢,咱们再来赌一赌脑袋。”这时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韦小宝收起匕首,笑吟吟的坐了下来。
那青年怒道:“你要杀便杀,别来消遣老子。”
韦小宝拿起四颗骰子,笑道:“我做庄,赌你们的脑袋,一个个来赌。哪一个赢了的,立刻便走,再拿一百两盘缠。骰子掷输了的,赵大哥,你拿一把快刀在旁侍候,一刀砍将下去,将脑袋砍了下来,给我们葛通葛大哥报仇。”
他一点对方人数,共是十九人,当下将一锭锭银子分开,共分十九堆,每堆一百两。
那些蓝衣人自忖杀官作乱,既已被擒,自然个个杀头,更无幸免之理,不料这少年将军要充好汉,竟然放一条生路,倘若骰子掷输,那也是无可如何了。那道人叫道:“很好,大丈夫一言既出……”
韦小宝道:“死马难追!我花差花差小宝做事,决不占人便宜。这位小姊姊还不知是小妹妹,刚才帮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气,保全了我的脑袋,你就不必赌了。你的小脑袋儿,算是我赢了之后分给你的红钱。拿了这一百两银子,先出帐去罢。传下号令,外面把守的人不得留难。”一名佐领大声传令:
“副都统有令:中军帐放出去的,一概由其自便,不得留难阻挡。”帐外守军大声答应。韦小宝将两锭五十两的元宝推到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要。我们……我们同门一十九人,同……同生共死。”
韦小宝道:“好,你很有义气。既然同生共死,那也不用一个个的分别赌了。小姑娘,你跟我赌一手。你赢了,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银子走路;倘若输了,一十九颗脑袋一齐砍下,爽不爽快?”那少女向青年望去,等候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难以委决,倘若十九人分别和这小将军赌,势必有输有赢,如果他当真言而有信,那么十九人中当可有半数活命,日后尚可再设法报仇。但如由小师妹掷骰,赢则全师而退,输了全军覆没,未免太过凶险。他眼光向同门众人缓缓望去。
一名蓝衣大汉大声道:“小师妹说得不错,我们同生共死,请小师妹掷好了。否则就算是我赢了,也不能独活。”七八人随声附和。
韦小宝笑道:“好!小姑娘,你先掷!”将骰盆向那少女面前一推。
那少女望着那青年,要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点头道:“小师妹,生死有命,你大胆掷好了。反正大伙儿同生共死!”
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突然抬起头来,向韦小宝看了一眼,拿着骰子的手微微发抖,一松手,四粒骰子跌下碟去,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少女闭上了眼,竟不敢看,只听得耳边响起一阵叫声:“三!三!三!三点!”夹杂着众侍卫官兵笑骂之声。那少女虽不懂骰子的赌法,但听得敌人欢笑叫嚷,料想自己这一把骰掷得极差,缓缓睁眼,果见众同门人人脸色惨白。
四粒骰子更大的可掷到至尊,其次天对、地对、人对、和对、梅花、长三、板凳、牛头等等对子,即使不成对,也有九点以至四点都比三点为大。这三点一掷出来,十成中已输了九成九,就算韦小宝也掷了三点,他是庄家,三点吃三点,还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脑袋。
一名蓝衫汉子突然叫道:“我的脑袋,由我自己来赌,别人掷的不算。”那道人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贪生怕死?堕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韦小宝点头道:“众位都是王屋派的?”那道人道:“反正大伙是个死,跟你说了,也不打紧。”那蓝衣汉子大声道:“我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谁也不能定我的生死。”那道人怒道:“你小师妹掷骰子之前,你又不说,待她掷了三点,这才开腔。我王屋派中,没你这号不成材的人物。”那汉子性命要紧,大声道:“五符师叔,我不做王屋派门下弟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另一名汉子冷冷的道:“你只求活命,其余的什么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汉子道:“这位少年将军明明要我们一个个跟他赌。小师妹代掷骰子,你们答应了,我出声答应了没有?”
那蓝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师兄,从此刻起,你不是王屋派门下弟子。你自己和他赌过罢。”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好了。”
韦小宝道:“你姓元,叫什么名字?”那姓元的微一迟疑,眼见同门已成仇人,自己若说假名,必被揭穿,说道:“在下元义方。”那青年哼了一声,道:“阁下不妨改个名字,叫作元方。”韦小宝道:“为什么改名哪?嗯,元方,元方,少了个‘义’字,他是骂你没有义气。喂,王屋派的各位朋友,还有哪一位要自己赌的?”注目向众蓝衫人中望去,只见有两人口唇微动,似欲自赌,但一迟疑间,终于不说。
韦小宝道:“很好,王屋派门下,个个英雄豪杰,很有义气。这位元兄,反正不是王屋派的,他有没有义气,跟王屋派并不相干。”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谢你了。”韦小宝道:“来人,斟上酒来!我跟这里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待会是输是赢,总之是生离死别。这十八位义气深重的朋友,不可不交。”手下军士斟上十九杯酒,在韦小宝面前放了一杯,十八个蓝衫人各递一杯。那些人见为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过。
那青年朗声道:“我们跟满洲 *** 是决不交朋友的。只是你为人爽气,对我王屋派又很看重,跟你喝这一杯酒也不打紧。”韦小宝道:“好,干了!”一饮而尽。那十八人也都喝了,纷纷将酒杯掷在地下。元义方铁青着脸,转过了头不看。
韦小宝喝道:“侍候十八柄快刀,我这一把骰子,只须掷到三点以上,便将这十八位好朋友的脑袋都给割了下来。”众军官轰然答应,十八名军官提起刀剑,站在那十八人之后。
韦小宝心想:“我这副骰子做了手脚的,要掷成一点两点,本也不难。只是近来少有练习,手上功夫生疏了,刚才想掷天一对,却掷成了个六点,要是稍有差池,不免害了这十八人的性命。这些臭男子倒也罢了,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岂不可惜?”
他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摇了摇,自己吹了口气,手指轻转,一把掷下,随即左掌掩住碗口。只听得骰子滚了几滚,定了下来,他没有把握,手指离开一缝,凑眼望去,只见四枚骰子中两枚两点,一枚一点,一枚五点,凑起来刚好是个别十。别十便是无点,小到无可再小。他本已打定主意,倘若手法不灵,掷成三点以上,随口便说两点一点,晃动骰碗,扰了骰子,从此死无对证,对方自是大喜过望,自己部属最多只心中起疑,无人敢公然责难。现下作弊成功,大喜之下,骂道:“他妈的,老子这只手该当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击数下。
众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声:“别十,别十!”
那些蓝衣人死里逃生,忍不住纵声欢呼。那为首的蓝衣青年望着韦小宝,心想:“满洲 *** 不讲信义,不知他说过的话是否算数?”
韦小宝将赌台上的银子一推,说道:“赢了银子,拿了去啊。难道还想再赌?”
那青年道:“银子是不敢领了。阁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后会有期。”一拱手,转身欲走。韦小宝道:“喂,你赢了钱不拿,岂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小宝?”那青年心想:“身在险地,不可多有耽搁。”说道:“那么多谢了。”十八人都拿了银子,转身出帐。
韦小宝的一双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脸上。她取了银子后,忍不住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四目交投,那少女脸上一红,微微一笑,低声道:“谢谢你。”走了两步,转头说道:“小将军,你这四枚骰子,给了我成不成?”韦小宝笑道:“成啊,有什么不可以。你拿去跟师兄们赌钱么?”那少女微笑道:“不是的。我要好好留着,刚才真把我性命吓丢了半条。”韦小宝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里,乘势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捏,这一下便宜,总是要讨的。
那少女又道:“谢谢你。”快步出帐。
元义方见众同门出帐,跟着便要出去。韦小宝道:“喂,我可没跟你赌过。”元义方脸上登时全无血色,心想:“这件事可真错了,早知他会掷成别十,我又何必枉作小人。”说道:“将军没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赌了。”韦小宝道:“为什么不赌?什么都可赌,豁拳可以赌,滚铜钱也可赌。”随手抓起一叠银票,道:“你猜猜,这里一共多少两银子。”元义方道:“那怎么猜得到?”韦小宝一拍桌子,喝道:“这匪徒,对本将军无礼,拿出去砍了!”众军官齐声答应。
元义方吓得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小……小人不敢,大将军……大将军饶命。”韦小宝大乐,心想:
“这家伙叫我大将军。”喝道:“我问你什么,一句句从实招来,若有丝毫隐瞒,砍下你的脑袋。”元义方连声道:“是,是!”
韦小宝命人取过足镣手铐,将他铐上了,吩咐输了银子的众军官取回赌本,退了出去,帐中只剩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以及骁骑营参领富春。当下由张康年审讯,他问一句,元义方答一句,果然毫无隐瞒。
原来王屋派掌门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将,隶属山海关总兵吴三桂部下,抗拒满洲入侵,骁勇善战,颇立功勋。后来李自成打破北京,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司徒伯雷领兵与李自成部作战,奋勇杀敌,攻回北京。当时他只道清兵入关,是为崇祯皇帝报仇,哪知清兵却乘机占了 *** 的江山,吴三桂做了大汉奸。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弃官,到王屋山隐居。他旧时部属颇有许多不愿投降满清的,便都在王屋山聚居。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闲来以武功传授旧部,时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个王屋派。那是先有师徒,再有门派,与别的门派颇不相同。说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张康年等倒也曾有所闻。
元义方说道,那带头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儿子司徒鹤,其余的有些是同门师兄弟,有几个年长的,他们以师叔相称。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亲是司徒伯雷的旧部,已于数年之前过世,临终时命她拜在老上司门下。
他们最近得到讯息,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门便派他们来和他相见。路经此处,见到清兵军营,司徒鹤少年好事,潜入窥探,见众人正在大赌,便欲动手抢劫,其意倒还不在钱财,却是志在杀一杀满洲兵的气焰。
韦小宝问道:“你们去见吴三桂的儿子,为了什么?”元义方道:“师父吩咐,命我们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挟吴三桂,迫他……迫他……”韦小宝道:“怎么?迫他造反?”
元义方道:“是师父说的,可与小人不相干。小人忠于大清,决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两断,就是不肯附逆,弃暗投明,阵前起义。”韦小宝一脚踢去,笑骂:“他妈的,你还是个大大的义士啦。”元义方毫不闪避,挨了他这一脚,说道:“是,是!全仗将军大人栽培。小人今后给将军大人做奴做仆,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韦小宝心想对方这一下杀了三名御前侍卫,自己却放了司徒鹤、曾柔一干人,只怕张康年等侍卫不服,至少也要怪老子掷骰子的运气太也差劲,眼前这件案子,总须给大家一些好处,才是做大庄家的面子,沉吟半晌,已有了主意,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你这大胆反贼,明明是去跟吴三桂勾结,造反作乱,却说要绑架他儿子。你得了吴三桂多少好处,却替他隐瞒?他妈的王八蛋,来人哪!给我重重的打!”
帐外走进七八名军士,将元义方掀翻在地,一顿军棍,只打得皮开肉绽。
韦小宝道:“你招了不招?你说要去绑架吴三桂的儿子,怎么到我们军营来杀害御前侍卫?御前侍卫和骁骑营,都是皇上最最亲信之人,你们得罪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就是不给皇上面子。”张康年、富春等一听,心下大为受用,一齐出声威吓。
韦小宝道:“这家伙花言巧语,捏造了一片谎话来骗人。这等反贼,不打哪有真话?再给我打!”众军士一阵吆喝,军棍乱下。元义方大叫:“别打,别打!小人愿招!”韦小宝问:
“你们在王屋山上住的,共有多少人?”元义方道:“共有四百多人。”韦小宝又问:“连带家人呢?”元义方道:“总有二千来人罢!”韦小宝拍案骂道:“操你个奶奶雄,哪有这么少的?给我打!”元义方叫道:“别打,别打!有……有四千……五千多人!”
韦小宝大骂:“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说话不爽爽快快的,九千就是九千,为什么说四千、五千,分开来说?”元义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韦小宝道:“你们这等反贼,哪有说真话的?说九千多人,至少有一万九千。”砰的一声,在桌上一拍,喝道:“在王屋山聚众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
元义方听出了他口气,人数说得越多,小将军越喜欢,便道:“听说……听说共有三万来人。”韦小宝喜道:“是啊,这才差不多了。”转头向参领富春道:“这贱骨头,不打不招。”
富春道:“正是,还得狠狠的打。”
元义方叫道:“不用打了。将军大人问什么,小人招什么。”
早已打定了主意,总之是顺着这小将军的口风,以免皮肉受苦。
韦小宝道:“你们这三万多人,个个都练武艺,是不是?
刚才那小姑娘,只十五六岁年纪,也练了武艺。你们都是吴三桂的旧部,有些年轻的,是他部下将领的子女,是不是?”
元义方道:“是,是。大家都……都会武艺,都是吴三桂的旧部。”韦小宝道:“你们的首领司徒伯雷,以前是吴三桂的爱将,打仗是很厉害的,是不是?他说要把我们满洲人都杀光了?”元义方道:“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语,非常……非常之不对。”韦小宝道:“他派你们去北京见吴三桂的儿子,商量如何造反。为什么不到云南去,跟吴三桂当面商量?”
元义方道:“这个……这个……恐怕……恐怕别有原因。”
实则他们只是要绑架吴应熊,对韦小宝这句话倒不易回答。
韦小宝怒道:“ *** !什么别有原因?你们那司徒伯雷自己早已去过云南,跟吴三桂一切都说好了,是不是?”元义方道:“好像……好像是的。”韦小宝骂道:“什么好像不好像?他妈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元义方道:“是……是的,去……去过的。”
张康年、赵齐贤、富春三人听得韦小宝一路指引,渐渐将一件造反谋叛的大逆案攀到平西王吴三桂头上,不由得面面相觑,暗暗担心,不知他是什么用意。
韦小宝又问:“司徒伯雷是吴三桂的爱将,带着这三万多精兵,为什么不驻扎在云南?你奶奶的,王屋山在什么地方?”
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云南,这句问话可不对了。”幸好元义方答道:“在河南省济源县。”但韦小宝可也不知河南省济源县在什么地方,说道:“那离北京很近,是不是?”元义方道:“也不太远。”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很近就是很近。
什么也不太远!”元义方道:“是,是,很近,很近。”韦小宝道:“好啊,那离北京近得很哪!你们这些反贼,用意当真恶毒,在京城附近山里伏下了一枝精兵。吴三桂在云南一造反,你们立刻从山里杀将出来,直扑北京,将我们这些御前侍卫、骁骑营亲兵,一个个砍瓜切菜,只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沙尘滚滚,屁滚尿流,是不是?”元义方磕头道:“这是吴三桂跟司徒伯雷两个反贼大逆不道的阴谋,跟小人可不……可不相干。”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道:“你这家伙倒乖巧得紧。”问道:“你们王屋派中,在吴三桂部下当过军官兵卒的,有哪些人,一一招来。”元义方道:“人数多得很。”当下说了许多人的姓名,那倒并非捏造。韦小宝道:“很好!你把这些人的姓名都写下来,他们以前在吴三桂部下当什么官职,也都一一写明。”
元义方道:“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韦小宝道:“你不清楚?拖下去再打三十棍,你就清楚了。”元义方忙道:“不……不用打,小人都……都记起来啦。”
军士拿来纸笔,元义方便书写名单。韦小宝见他写了半天也没写完,心中不耐,对张康年道:“这人的口供,叫师爷都录了下来。”向元义方喝道:“你刚才说的口供,去跟师爷再说一遍。说得有半句不清楚的,砍了你的脑装,带了下去。”
两名军官拉了他下去。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三位老兄,咱们这次可真交上了运啦,破了这一件天大的造反案子,咱四人非大大升官不可。”
张康年等三人惊喜交集。赵齐贤道:“这是都统大人的明见英断,属下有什么功劳?”韦小宝道:“见者有份,人人都有功劳。”
张康年道:“说平西王造反,不知道够不够证据?”韦小宝道:“这批王屋山的反贼要造反,总不是假的罢?他们上北京去见吴三桂的儿子,能有什么好事干出来?”张康年道:“这姓元的说,他们要绑架平西王世子,逼迫平西王造反,那么平西王事先恐怕未必跟他们有什么联络。”韦小宝道:“张大哥跟平西王府的人很有来往,内情知道得很多,是不是?倘若他们造反成功,平西王做了皇帝,嘿嘿。”
张康年听他语气不善,大吃一惊,忙道:“平西王府中的人,我一个也不识。都……都统大人说……说得是,吴三桂那厮大……大逆不道,咱们立……立刻去向皇上告状。”
韦小宝道:“请三位去跟师爷商量一下,怎么写这道奏章。”
张康年等三人和军中文案师爷写好了奏章,读给韦小宝听,内容一如元义方的招供,王屋山中吴三桂旧部诸人的名单,附于其后。奏折中加油添酱,叙述韦小宝日间见到反贼,夜里在营中假装不备,引其来袭,反贼凶悍异常,韦小宝率众奋战,身先士卒,生擒贼魁元逆义方,得悉逆谋。御前侍卫葛通等三人,忠勇殉国,求皇上恩典,对三人家属厚加抚恤。
韦小宝听了,说道:“把富参领和张赵两位侍卫头领的功劳也说上几句。”富春等三人大喜道谢。韦小宝又道:“再加上几句,说咱们把反贼一十九人都擒住了,反贼却说什么也不肯吐露逆谋,我便依据皇上先前所授方略,故意将一十八名反贼释放,这才将全部逆谋查得明明白白。”三人齐道:“放走一十八名反贼,原来是皇上所授方略?”
韦小宝道:“这个自然,我小小年纪,哪有这等聪明?若不是皇上有先见之明,这一桩大逆谋怎查得出?”
韦小宝说的是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以便查知刺客入宫为逆的真相。张康年等却以为王屋派来袭之事,早为皇上所知,那么诬攀吴三桂,也是皇上先有授意了,眼见一场大富贵平白无端的送到手中,无不大喜过望,向韦小宝千恩万谢。
按照满清规矩,将军出征,若非奉有诏书,不得擅回,虽然韦小宝离北京不过二十里,却也不能自行回宫向康熙亲奏,当下命两名佐领、十名御前侍卫,领了一个牛录三百名兵士(按:八旗兵三百人为一牛录,牛录为“大箭”之意,为首者持大箭为令符。五牛录为一甲喇。五甲喇为一固山。)连夜押了元义方去奏知康熙。他心下得意:“这一下搞得吴三桂可够惨的了。沐王府跟我们天地会比赛,要瞧是谁斗倒斗垮吴三桂。老子今日对两位师父都立了大功,天地会的陈师父喜欢,皇帝师父也必喜欢。”
次日领军缓缓南行,到得中午时分,两名御前侍卫从京中快马追来,说道:“皇上有密旨”。韦小宝大喜,当即召集众侍卫、骁骑营众军官在中帐接旨。
那宣旨的侍卫站在中间,朗声说道:“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兼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听者:朕叫你去少林寺办事,谁叫你中途多管闲事?听信小人的胡说八道,诬陷功臣,这样瞎搞,岂不令藩王寒心?那些乱七八糟的说话,从此不许再提,若有一言一语泄漏了出去,大家提了脑袋回京来见朕罢。
钦此。”
韦小宝一听,只吓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只得磕头谢恩。
中军帐内人人面目无光,好生羞惭。富春、张康年等不敢多说,心想你这小孩儿胡闹,皇上不降罪,总算待你很好的了,眼下你心情恶劣,没的找钉子来碰,各人辞了出去。
那传旨的侍卫走到韦小宝身旁,在他身边低声道:“皇上吩咐,叫你一切小心在意。”韦小宝道:“是,皇上恩典,奴才韦小宝感激万分。”取出四百两银子,送了两名侍卫。待两人走后,甚是纳闷:“难道皇帝知道我诬攀吴三桂?还是元义方那厮到了北京之后又翻口供,说我屈打成招?看来皇上对吴三桂好得很,若要扳倒他,倒是不易。”
傍晚时分,押解元义方的侍卫和骁骑营官兵赶了上来。韦小宝碰了这个大钉子,大家赌钱也没兴致了。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报有圣旨到,率领僧众,迎下山来,将韦小宝一行接入寺中。
韦小宝取出圣旨,拆开封套,由张康年宣读,只听他长篇大论的读了不少,什么“法师等深悟玄机,早识妙理,克建嘉猷,夹辅皇畿”,什么“梵天宫殿,悬日月之光华,佛地园林,动烟云之气色”,什么“云绕嵩岳,鸾回少室,草垂仙露,林升佛日,倬焉梵众,代有明哲”,跟着读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聪为“护国佑圣禅师”,所有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赏,最后读道:“兹遣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兼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黄马褂韦小宝为朕替身,在少林寺出家为僧,御赐度牒法器,着即剃度,钦此。”
前面那些文绉绉的骈四骊六,韦小宝听了不知所云,后面这段话却是懂的,不由得脸上变色。康熙要他去五台山做和尚,他是答应了的,万料不到竟会叫他在少林寺剃度。这道圣旨一直在他身边,可是不到地头,怎敢拆开偷看?何况就算看了,也不识其中写些什么。
晦聪禅师率僧众谢恩。众军官取出犒赏物事分发。韦小宝在旁看着,心下满不是味儿。
晦聪禅师道:“韦大人代皇上出家,那是本寺的殊荣。”当即取出剃刀,说道:“韦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做你师父。老衲代先师收你为弟子,你是老衲的师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晦字辈的,就是你和老衲二人。”
韦小宝到此地步,只得满目含泪,跪下受剃。晦聪禅师先用剃刀在他头顶剃三刀,便有剃度僧将他头上本已烧得稀稀落落的头发剃个精光。晦聪禅师说偈道:“少林素壁,不以为碍。代帝出家,不以为泰。尘土荣华,昔晦今明。不去不来,何损何增!”取过皇帝的御赐度牒,将“晦明”两字填入牒中,引他跪拜如来,众僧齐宣佛号。
韦小宝心中大骂:“你老贼秃十八代祖宗不积德,却来剃老子的头发。你念一声阿弥陀佛,老子肚里骂一声辣块妈妈。”
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满殿军官尽皆惊得呆了。
众僧朗诵佛号,无人理他。韦小宝哭了一会,也只好收泪。
晦聪禅师道:“师弟,本寺僧众,眼下以‘大觉观晦,澄净华严’八字排行。本师观证禅师,已于二十八年前圆寂,寺中澄字辈诸僧,都是你的师侄。”
当下群僧顺次上前参见,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他颇有交情的。
韦小宝见到一个个白须如银的澄字辈老和尚都称自己为师叔,净字辈中也有不少和尚年纪已老,竟称自己为师叔祖,倒也有趣,即是华字辈的众僧,也有三四十岁的,参拜之时竟然口称太师叔祖,忍不住哈哈大笑。众人见他脸上泪珠未擦,忽又大笑,无不莞尔。
康熙派遣御前侍卫、骁骑营亲兵来到少林寺,原来不过护送韦小宝前来剃度出家,但皇帝替身,岂同寻常,若非如此大张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目中显得此事的隆重?
骁骑营参领富春,御前侍卫赵齐贤、张康年等向韦小宝告别。韦小宝取出三百两银子,要张康年在山下租赁民房,让双儿居住。少林寺向来不接待女施主入寺,双儿虽已改穿了男装,但达摩院十八罗汉都认得她是韦小宝的丫头,是以她候在山下,只道传过圣旨、封赠犒赏之后,韦小宝便即下山回京,哪料到他竟会在寺中出家。
韦小宝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辈“高僧”,在寺中自是身份尊崇。方丈拨了一座大禅房给他。晦聪方丈道:“师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课,亦可自便,除了杀生、偷盗、淫邪、妄语、饮酒五大戒之外,其余小戒,可守可不守。”跟着解释五戒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心想:“这五戒之中,妄语一戒,老子是说什么也不守的了。”问道:“戒不成赌?”晦聪方丈一怔,问道:“什么赌?”韦小宝问道:“赌钱哪?”晦聪微微一笑,说道:“五大戒中,并无赌戒。旁人要守,师弟任便。”韦小宝心想:
“他妈的,我一个人不戒有什么用?难道自己跟自己赌?”
在寺中住了数日,百无聊赖,寻思:“小玄子要我去服侍老皇爷,却叫我先在少林寺出家,不知什么时候才让我去五台山?”这日信步走到罗汉堂外,只见澄通带着六名弟子正在练武,众僧见他到来,一齐躬身行礼。
韦小宝挥手道:“不必多礼,你们练自己的。”但见净字辈六僧拳脚精严,出手狠捷,拆招之时又是变化多端,比之自己这位师叔祖,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了。听得澄通出言指点,这一拳如何刚猛有余,韧劲不足,这一脚又是如何部位偏了,踢得太高,韦小宝全不明白,瞧得索然无味,转身便走。
心想:“常听人说,少林寺武功天下之一,我来到寺里做和尚,不学功夫岂不可惜?”突然间恍然大悟:“啊哟,是了!海大富这老乌龟教给我的狗屁少林派武功是假的,管不了用,小玄子叫我在少林寺出家,是要我学些少林派的真本事,好去保护老皇爷。可是我的师父在廿八年前早就死了,谁来教我功夫?”沉吟半晌,又明白了一事:“住持老和尚教我做他师弟,原来就是要让我没有师父,这老贼秃好生奸滑。嗯,是了,他见我是皇帝亲信,乃是满洲大官,决不肯把上乘武功传给我这小 *** 。哼,你不教我,难道我不会自己瞧着学吗?”
武林中传授武功之时,若有人在旁观看,原是任何门派的大忌,但这位晦明禅师乃本寺“前辈高僧”,本派徒子徒孙传功练武,他要在旁瞧瞧,任谁都不能有何异议。他在寺中各院东张西望,见到有人练武习艺,便站定了看上一会。只可惜这位“高僧”的根柢实在太过浅薄,当日海大富所教的既非真实功夫,陈近南所传的那本内功秘诀,他又没练过几天。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这样随便看看,岂能有所得益?何况他又没耐心多看。
在少林寺中游荡了月余,武功一点也没学到。但他性子随和,喜爱交结朋友,在寺中是位份仅次于方丈的前辈,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众自是对他都十分亲热。
这一日春风和畅,韦小宝只觉全身暖洋洋地,耽在寺中与和尚为伴,实在不是滋味,于是出了寺门,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没见双儿,不知这小丫头独个儿过得怎样,要去瞧瞧她,再者在寺里日日吃素,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给他骂过几千几万次,得要双儿买些鸡鸭鱼肉,让大和尚饱餐一顿。
行近寺外迎客亭,忽听得一阵争吵之声,他心中一喜:
“妙极,妙极!有人吵架。”快步上前,只听得几个男人的声音之中,夹着女子的清脆嗓音。
走到临近,只见亭中两个年轻女子,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争闹。四僧见到韦小宝,齐道:“师叔祖来了,请他老人家评评这道理。”迎出亭来,向他合十躬身。这四僧都是净字辈的,韦小宝知道他们职司接待施主外客,平日能言善道,和蔼可亲,不知何故竟会跟两个年轻女子争闹起来。看这两个女子时,一个二十岁左右,身穿蓝衫,另一个年纪更小,不过十六七岁,身穿淡绿衣衫。
韦小宝一见这少女,不由得心中突的一跳,胸口宛如被一个无形的铁锤重重击了一记,霎时之间唇燥舌干,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哪里来的这样的美女?这美女倘若给了我做老婆,小皇帝跟我换位我也不干。韦小宝死皮赖活,上天下地,枪林箭雨,刀山油锅,不管怎样,非娶了这姑娘做老婆不可。”
两个少女见四僧叫这小和尚为“师叔祖”,执礼甚恭,甚是奇怪,片刻之间,便见他双目发呆,牢牢的盯住绿衣女郎。
纵然是寻常男子,如此无礼也是十分不该,何况他是出家的僧人?那绿衣女郎脸上一红,转过了头去,那蓝衫女郎已是满脸怒色。
韦小宝兀自不觉,心道:“她为什么转了头去?她脸上这么微微一红,丽春院中一百个小娘站在一起,也没她一根眉毛好看。她每笑一笑,我就给她一万两银子,那也抵得很。”
又想:“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建宁公主、双儿丫头,还有那个掷骰子的曾姑娘,这许许多多人加起来,都没跟前这位天仙的美貌。我韦小宝不要做皇帝、不做神龙教教主、不做天地会总舵主、什么黄马褂三眼花翎、一品二品的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我……我非做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顷刻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立下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大决心,脸上神色古怪之极。
四僧二女见他忽尔眉花眼笑,忽尔咬牙切齿,便似颠狂了一般。净济和净清连叫数次:“师叔祖,师叔祖!”韦小宝只是不觉。过了好一会,才似从梦中醒来,舒了口长气。
那蓝衫女郎初时还道他好色轻薄,后来又见神色不像,看来这小和尚多半是个 *** ,心下好笑,问道:“这小和尚是你们的师叔祖?”
净济忙道:“姑娘言语可得客气些。这位高僧法名上晦下明,是本寺两位晦字辈的高僧之一,乃是住持方丈的师弟。”
两个女郎都微微一惊,随即更觉好笑,摇头不信。那绿衣女郎笑道:“师姊,他骗人,我们才不上当呢。这个小……小法师,怎么会是什么高僧了?”
这几句话清脆娇媚,轻柔欲融,韦小宝只听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学道:“这个小……小法师,怎么会是什么高僧了?”这句话一学,轻薄无赖之意,表露无遗。
两个女郎立即沉下脸来,四名净字辈的僧人也觉这位小师叔祖太也失态,甚感羞愧。
那蓝衫女郎哼了一声,问道:“你是少林寺的高僧?”韦小宝道:“僧就是僧,却不是什么高僧,你瞧我这么矮,只不过是个矮僧。”蓝衫女郎双眉一轩,朗声道:“我们听人说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总汇,七十二门绝艺深不可测。我姊妹俩心中羡慕,特来瞻仰,不料武功固是平平,寺里和尚更加不守清规,油嘴滑舌,便如市井流氓一般,令人好生失望。师妹,咱们走罢!”说着转身出亭。
净清拦在她身前,说道:“女施主来到少林寺,行凶打人,就算要走,也得留下尊师的名号。”
韦小宝听到“行凶打人”四字,心想:“原来她们打过人了,怪不得净清他们要不依争吵。”只见净清、净济二人左颊上都有个红红的掌印,显是各吃了一记巴掌。他和寺中僧众闲谈,早知这几个知客僧的武功,在寺中属于最末流,方丈便因他们口齿伶俐而武功极低,才派他们接待来寺随喜的施主。少林寺在武林中亨大名千余年,每月前来寺中领教的武人指不胜屈,知客僧武功低微,便不致跟人动手,否则的话,少林禅寺变成了动武打架的场子,既碍清修,更大违佛家慈悲无诤之义,兼且不成体统。
那蓝衫女郎显然不知其中缘由,只觉一出手便打了两名少林僧,心下甚是得意,说道:“凭你们这一点功夫,也想要姑娘留下师父名号,哼,你们配不配?”
净济适才吃过她的苦头,知道凭着自己这里五人,无法截得住她们,这两个少女下山去一加宣扬,说来到少林寺中打了两个和尚,扬长而去,对方连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少林寺的名头往哪里搁去?便道:“我们四僧职司接待施主,武功低微之极,出家人和气为本,岂可妄自跟人动手?两位既要领教敝寺武功,还请少待,贫僧去请几位师伯师叔来,让两位见见便了。”说着转身往寺中奔去。
突然间蓝影一晃,净济怒喝:“你……”拍的一声,摔了个筋斗,却是那蓝衫女郎抢了过去,伸足勾了他一交。净济跃起身来,怒道:“女施主,你怎地……”那蓝衫女郎哈哈一笑,右拳出击,净济忙挺右臂挡格。蓝衫女郎左手一带,喀喇一声,竟将他右臂关节卸脱。只听得喀喇、哎唷、格格之声连响,她顷刻之间,又将余下三僧或断腕骨,或脱臂臼。四僧退在一旁,已全无抵御之能。净济转身便奔,回入寺中报信。
韦小宝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后领一紧,已被人抓住,这一抓连着他后颈中要穴一起拿住,登时全身酸软,使不出力气。
眼见蓝衫女郎站在前面,那么抓住他后领的,自然是绿衫女郎了,他心中狂喜,大叫:“妙极,妙极!”既已给她这么一抓,就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更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几脚,在头顶凿几拳,就算立即给打死了,那也是滋味无穷,艳福不浅。这时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便叫:“好香,好香!”
蓝衫女郎怒道:“这小贼秃坏得很,妹子,你把他鼻子割下来。”韦小宝只听得身后一个娇媚的声音道:“好!我先挖了他一双贼忒兮兮的眼睛。”便觉一根温软腻滑的手指尖按到了他左眼皮上。韦小宝叫道:“你慢慢的挖,可别太快了。”那女郎奇道:“为什么?”韦小宝道:“更好你这样抓住我,抓一辈子,永远不放。”那女郎怒道:“小和尚,你死在临头,还在跟我风言风语?”
韦小宝只觉右眼陡然剧痛,那女郎竟然真的要挖出他眼珠,大骇之下,弯腰低头,满腔风情登时丢到九霄云外,双手反撩,只盼格开她抓住自己后领的那只手。那女郎一拳打在他后心。韦小宝大叫:“哎哟,妈呀!”双手反过来乱抓乱舞,不知不觉的使上了洪教主所授的半招“狄青降龙”,突然之间,双手手掌中软绵绵地,竟然抓住了那女郎胸口。
这一式本是要逼得背后敌人缩身,然後倒翻筋斗,骑在敌人颈中,岂知那女郎并无临敌经验,不提防给韦小宝抓住了胸部。招式的后果既大不相同,那“狄青降龙”的后半招便也使不出来。
那女郎惊羞交加,双手自外向内拗入,兜住韦小宝的双臂,喀喇一声,已拗断了他双臂臂弯的关节,这招“乳燕归巢”名目温雅,却是“分筋错骨手”中的一记杀着,跟着飞腿将韦小宝踢出丈许。那女郎气恼之极,拔出腰间柳叶刀,猛力向韦小宝背心斩落。
韦小宝忙一个打滚,滚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一刀斩在地下,火星四溅,左足踢出,将韦小宝从桌子底下踢了出来。蓝衫女郎叫道:“师妹,不可杀人!”绿衫女郎恍若不闻,又是一刀,重重砍在韦小宝背上。韦小宝又叫:“哎哟,我的妈啊!”绿衫女郎再砍了两刀,只砍得韦小宝奇痛彻骨,幸有宝衣护身,却未受伤。
绿衫女郎还待再砍,蓝衫女郎抽出刀来,当的一声,架住了她钢刀,叫道:“这小和尚活不成啦,咱们快走!”她想在少林寺杀了庙中僧人,这祸可闯得不小。
绿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又以为已将这小和尚杀死,惊羞交集,突然间泪水滚下双颊,手臂一弯,挥刀往自己脖子抹去。蓝衫女郎大惊,急忙伸刀去格,虽将她刀刃挡开,但刀尖还是划过颈中,鲜血直冒。蓝衫女郎惊叫:“师妹……你……你干什么?”绿衫女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蓝衫女郎抛下钢刀,抱住了她,只是惊叫:“师妹,你……你……死不得。”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阿弥陀佛,快快救治。”蓝衫女郎哭道:“救……救不了啦。”只见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手指连动,点了绿衫女郎颈中伤口周围的穴道,说道:“救人要紧,姑娘莫怪。”嗤嗤声响,那人撕下衣襟,包住绿衫女郎的头颈,俯身将她抱起。蓝衫女郎手足无措,站起身来,见那人是个白须垂胸的老僧,抱了绿衫女郎,快步向山上奔去。她惶急之下,只得跟随其后,见那老僧抱着师妹奔进了少林寺山门,当即跟了进去。
韦小宝从石桌下钻出,双臂早已不属己有,软软的垂在身旁,心想:“这……这姑娘好狠,干么要自寻短见,倘若当真死了,那怎么办?我……我还是逃他妈的罢。”但一想到那少女的绝世容颜,心口一热,打定主意:“逃是不能逃的,非得去瞧瞧她不可。”双臂剧痛,额头冷汗如黄豆般一滴滴洒将下来,支撑着上山。
只走得十余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将他和净字辈三僧扶回寺中。
他和四僧都是给卸脱了关节,擒拿跌打原是少林派武功之所长,当即有僧人过来替他们接上了臼。韦小宝迫不及待要去瞧那姑娘,问知那两个女客的所在,径向东院禅房走去,刚绕过回廊,只见八名僧人手执戒刀,迎面走来。
那八僧都是戒律院中的执事僧,为首一人躬身说道:“师叔祖,方丈大师有请。”韦小宝道:“是了。我得先去瞧瞧那个小姑娘,看她是死是活。”那僧人道:“方丈大师在戒律院中相候,请师叔祖即刻过去。”韦小宝怒道:“他妈的,我说要去瞧那个美貌小姑娘,你没听到吗?”他平时脾气甚好,这时心中急了,在寺中竟也破口骂人。
八僧面面相觑,不敢阻拦,当下四僧在后跟随,另四僧去传净济等四名知客僧。
韦小宝来到东院禅房,问道:“小姑娘不会死吗?”一名老僧道:“启禀师叔,伤势不重,小僧正在救治。”韦小宝当即放心。
那蓝衫女郎站在门边,指着韦小宝骂道:“都是这小和尚不好。”
韦小宝向她伸了伸舌头,迟疑片刻,终于不敢进房去看,转身走向戒律院来。只见院门大开,数十名僧人身被袈裟,两旁站立,神情肃然。押着他过来的执刀四僧齐声道:“启禀方丈,晦明僧传到。”韦小宝见了这等神情,心想:“你是大老爷审堂吗?他奶奶的,搭什么臭架子?”走进大堂。只见佛像前点了数十枝蜡烛,方丈晦聪禅师站在左首,右首站着一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识禅师。净济、净清等四僧站在下首。
晦聪禅师道:“师弟,拜过了如来。”韦小宝跪下礼佛。晦聪待他拜过后站起,说道:“半山亭中之事,相烦师弟向戒律院首座说知。”韦小宝道:“我听得他们在吵架,便过去瞧瞧。
至于到底为什么吵架,可不知道了。净济,你来说罢。”
净济道:“是。”转身说道:“启禀方丈和首座师叔: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迎客,那两位女施主要到寺来随喜,便婉言相告,本寺向来的规矩,不接待女施主。那位年纪较大的女施主说:‘听说少林寺自称是武学正宗,七十二项绝艺,每一项都是当世无敌,我们便是要来见识见识,到底是怎样厉害法。’弟子道:‘敝寺决不敢自称武功当世无敌,天下各门各派,武功各有所长,少林派如何敢狂妄自大?’”
晦聪方丈道:“那说得不错,很是得体啊。”
净济道:“那女施主道:‘如此说来,少林派只不过浪得虚名,三脚猫的拳脚,不足一笑?’弟子说:‘请教两位女施主是何门派,是哪一位武林前辈门下的高足。’”
晦聪道:“正是。这两个年轻女子来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有来头,该当问明她们的门派来历。”
净济道:“那女子说:‘你要知道我们的门派来历吗?那容易得很,一看就知道。’突然出手,将弟子和净清师弟都打了一记巴掌。她出手极快,弟子事先又没防备,惭愧得很,竟然没能避过。净清师弟说:‘两位怎地动粗,出手打人?’那女子笑道:‘你们问我门派来历,口说无凭,出手见功,你们一看,不就知道了吗?’说到这里,晦明师叔祖就来了。”
澄识问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所使手法如何?”净济、净清都低下头去,说道:“弟子没看清楚。”澄识问其余二僧:“你们没挨打,该看到那女施主的手法身法?”二僧道:“只听得拍拍两声,两位师兄就挨了打,那女子好像手也没动,身子也没动。”
澄识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
晦聪凝思半刻,向执事僧道:“请达摩院、般若堂两位首座过来。”过不多时,两位首座先后到来。达摩院首座澄心,便是到五台山去赴援的十八罗汉之首。般若堂的首座澄观禅师是个八十来岁老僧。二僧向方丈见了礼。晦聪说道:“有两位女施主来本寺生事,不知是什么门派,两位博知多闻,请共同参详。”当下说了经过。
澄心道:“四名师侄全没看到她出手,可是两人脸上已挨了一掌,这种武功,本派千叶手中是有的,武当派回风掌是有的,昆仑派落雁拳、崆峒派飞凤手,也都有这等手法。”
晦聪道:“单凭这两掌,瞧不出她的武功门派。师弟,你又怎地和他们动手?”
韦小宝道:“那蓝衫姑娘先将四个……四个和尚都打断了手……”晦聪询问四僧的手腕手臂如何脱臼。四僧连比带说,演了当时情景。澄心凝神看了,逐一细问那女郎的手法,最后问韦小宝道:“请问师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断你老人家的双臂?”
韦小宝道:“我老人家后领给那美貌姑娘一把抓住,登时全身酸麻,她抓在这里。”说着一指后颈。澄心点头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韦小宝道:“我反手想格开她手臂,却给她在背心上打了一拳,痛得要命。我老人家急了,反过手去乱抓,在她胸口抓了一把。这小姑娘也急了,弄断了我手臂,又将我摔在地下,提刀乱砍。他妈的,杀人不要本钱,她一心一意谋杀亲夫,想做小寡妇。”
众僧听他满口胡言,面面相觑。澄心站到他身后,伸手相比,见到他后心僧衣上的三条刀痕,吃了一惊,道:“她砍了你三刀,师叔伤势怎样?”
韦小宝得意洋洋,道:“我有宝衣护身,并没受伤。这三刀幸好没砍在我的光头上。这小妹子砍我不死,定是吓得魂飞天外,以为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测,只好自己抹了脖子。其实我武功稀松平常,而她这等花容月貌,我老人家也决计不会跟她为难……”
晦聪怕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插嘴道:“师弟,这就够了。”
众僧这时均已明白,那女郎所以自寻短见,是因胸口被抓,受了极大羞辱。韦小宝当时生死悬于一发,观他衫上三条刀痕可知,急危中回手乱抓,碰到敌人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说有什么错。他武功低微,给人擒住后拚命挣扎,出手岂能有甚么规矩可循?
澄识脸色登时平和,说道:“师叔,先前听那女施主口口声声骂你不守清规,只道你真的犯戒去调戏妇女,致有得罪。
原来那是争斗之际的无意之失,不能说是违犯戒律。师叔请坐。”亲自端过一张椅子,放在晦聪下首,意思是说你不犯戒律,戒律院便管你不着,你是寺中尊长,自当对你礼敬。韦小宝嘻嘻一笑,坐了下来。澄识见他神态轻浮,说话无聊,忍不住道:“师叔虽不犯色戒,但见到女施主时,也当举止庄重,貌相端严,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风度。”韦小宝笑道:“我这个高僧马马虎虎,随便凑数,当不得真的。”
晦聪正要出言劝喻,般若堂首座澄观忽道:“没有门派。”
澄心奇道:“师兄说这两位女施主没有门派?”澄观道:“偷学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错骨手中,包含了武当、昆仑、崆峒、点苍四派手法,在师叔背心上砍的这三刀,包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门刀法。如此杂驳不纯,而且学得都并不到家,天下没这一派武功。”
韦小宝大感诧异,说道:“咦,她们这些招式,你每一招都能知道来历?”
他不知澄观八岁便在少林寺出家,七十余年中潜心武学,从未出过寺门一步,博览武学典籍,所知极为广博。少林寺达摩院专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却专门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
般若堂中数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数派功夫。
少林寺众僧于隋末之时,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时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余年来声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别派武功,亦是主因之一。通晓别派武功之后,一来截长补短,可补本派功夫之不足;二来若与别派高手较量,先已知道对方底细,自是大占上风。少林弟子行侠江湖,回寺参见方丈和本师之后,先去戒律院禀告有无过犯,再到般若堂禀告经历见闻。别派武功中只要有一招一式可取,般若堂僧人便笔录下来。如此积累千年,于天下各门派武功了若指掌。纵然寺中并无才智卓杰的人才,却也能领袖群伦了。
澄观潜心武学,世事一窍不通,为人有些痴痴呆呆,但于各家各派的武功却分辨精到。文人读书多而不化,成了“书呆子”,这澄观禅师则是学武成了“武呆子”。他生平除了同门拆招之外,从未与外人动过一招半式,可是于武学所知之博,寺中群僧推为当世之一。
澄心道:“原来两位女施主并无门派,事情便易办了。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的伤,送她们出寺,便无后患。”澄识道:“她二人师姊妹相称,似乎是有师父的。”澄心道:“就算有师父,也不会是名门大派中的高明人物。”澄识点了点头。
晦聪方丈道:“两位女施主年轻好事,这场争斗咱们并没做错了什么。虽然如此,还是不可失了礼数,对两位女施主须得好好相待。这便散了罢。”说着站起身来。
澄心微笑道:“先前我还道武林中出了哪一位高手, *** 了两个年轻姑娘,有意来折辱本派,有点儿担心。少林寺享名千载,可别在咱们手里栽了筋斗。”众僧都微笑点头。
韦小宝忽道:“依我看来,少林派武功名气很大,其实也不过如此。”
晦聪正要出门,一听愕然回头。韦小宝道:“净济、净清,你们已学了几年功夫?”净济说学了十四年,净清学了十二年,都自称资质低劣,全无长进,惭愧之至。
晦聪方丈道:“咱们学佛,志在悟道解脱,武功高下乃是末节。”
韦小宝摇头道:“我看这中间大有毛病。这两个小妞儿,年纪大的也不过二十岁,只是东偷一招,西学一式,使些别门别派杂拌儿的三脚猫,就打得学过十几年功夫的少林僧落荒而逃,屁滚尿流,毫无招架之功,死无葬身之地。如此看来,什么武当派、昆仑派的一招半式,可比咱们少林派的正宗武功厉害得多了。”
晦聪、澄识、澄心等僧的脸色都十分尴尬,韦小宝这番话虽然极不入耳,一时却也难以辩驳,只想:“净济等四人的功夫差劲之极,怎能说是少林派的正宗武功?”
澄观却点头道:“师叔言之有理。”
澄识奇道:“怎地师兄也说有理?”澄观道:“人家的杂拌儿打败了咱们的正宗功夫,这中间总有点不大对头。”晦聪道:“各人的资质天份不同。净济等原不以武功见长,他们忙于接待宾客,那于宏扬佛法是大有功德之事。净济、净清、净本、净源,你们四人交卸了知客的职司,以后多练练武功罢。”净济等四僧躬身答应。
众僧出得戒律院来。韦小宝摇了摇头,澄观皱眉思索半晌,也摇了摇头。
晦聪和澄心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一老一少,都大有呆气,不必理会。”径自走了。
澄观望着院中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飘落,出了一会神,说道:“师叔,我要去瞧瞧这位女施主。”韦小宝大喜,道:“那再好没有了。我也去。”
两人来到东院禅房,替绿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来。韦小宝问道:“她会不会死?”那老僧道:“刀伤不深,不要紧,不会死的。”韦小宝喜道:“妙极,妙极。”走进禅房。
只见那绿衫女郎横卧榻上,双目紧闭,脸色白得犹如透明一般,头颈中用棉花和白布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细长娇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指尽处,有五个小小的圆涡。韦小宝心中大动,忍不住要去摸摸这只美丽可爱已极的小手,说道:“她还有脉搏没有?”伸手假意要去把脉。
那蓝衫女郎站在床尾,见他进来,早已气往上冲,喝道:“别碰我妹子!”见他并不缩手,左手一探,便抓他手腕。澄观中指往她左手掌侧“阳谷穴”上弹去,说道:“你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蓝衫女郎手一缩,手肘顺势撞出。澄观伸指弹向她肘底“小海穴”。那女郎右手反打,澄观中指又弹,逼得她收招,退了一步。那女郎又惊又怒,双拳如风,霎时之间击出了七八拳。澄观不住点头,手指弹了七八下,那女郎“哎唷”一声,右臂“清冷渊”中指,手臂动弹不得,骂道:“死和尚!”
澄观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弹你?”
那女郎见他武功厉害,心下怯了,却不肯输口,骂道:“你今天还活着,明天就死了。”澄观一怔,问道:“女施主怎么知道?难道你有先见之明不成?”
那女郎哼了一声,道:“少林寺的和尚就会油嘴滑舌。”她只道澄观跟自己说笑,却不知这老和尚武功虽强,却全然不通世务。他一生足不出寺,寺中僧侣严守妄言之戒,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一句假话,他便道天下绝无说假话之事。他听那女郎说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心想:“难道今天斋菜之中,豆油放得多了?”伸袖抹了抹嘴唇,不见有油,舌头在口中一卷,也不觉得如何滑了。正自诧异,那蓝衫女郎低声喝道:“出去,别吵醒了我师妹!”
澄观道:“是,是……师叔,咱们出去罢。”韦小宝呆望榻上女郎,早已神不守舍,应了一声,却不移步。蓝衫女郎慢慢走到他身后,突然出掌,猛力一推。韦小宝“啊”的一声大叫,被她推得直飞出房去,砰的一声,重重跌下,连声“哎唷”,爬不起来。
澄观道:“这一招‘江河日下’,本是劳山派的掌法,女施主使得不怎么对。”口中唠叨,出房扶起韦小宝,说道:“师叔,她这一掌推来,共有一十三种应付之法。倘若不愿和她争斗,那么六种避法之中,任何一种都可使用。如要反击呢,那么勾腕、托肘、指弹、反点、拿臂、斜格、倒踢,七种 *** ,每一种都可将之化解了。”
韦小宝摔得背臂俱痛,正没好气,说道:“你现下再说,又有何用?”
澄观道:“是,师叔教训得是。都是做师侄的不是。倘若我事先说了,师叔就算不想为难她,只要会避,也不致于摔这一交。”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两个姑娘凶得很,日后再见面,她们一上来就拳打脚踢,倒是难以抵挡。这老和尚对两个小妞的武功知道得清清楚楚,手指这么一弹,便逼得她就此不敢过来欺人。我要娶那妞儿做老婆,非骗得老和尚跟在身旁保驾不可。”转念又想:“老和尚这样老了,不知还有几天好活,倘若他明天就呜呼哀哉,岂不是糟糕之至?”说道:“你刚才用手指弹了几弹,那妞儿便服服帖帖,这是什么功夫?”
澄观道:“这是‘一指禅’功夫,师叔不会吗?”韦小宝道:“我不会。不如你教了我罢。”澄观道:“师叔有命,自当遵从。这‘一指禅’功夫,也不难学,只要认穴准确,指上劲透对方穴道,也就成了。”
韦小宝大喜,忙道:“那好极了,你快快教我。”心想学会了这门功夫,手指这么弹得几弹,那绿衣姑娘便即动弹不得,那时要她做老婆,还不容易?而“也不难学”四字,更是关键所在。天下功夫之妙,无过于此,霎时间眉花眼笑,心痒难搔。
澄观道:“师叔的易筋经内功,不知已练到了第几层,请你弹一指试试。”韦小宝道:“怎样弹法?”澄观屈指弹出,嗤的一声,一股劲气激射出去,地下一张落叶飘了起来。
韦小宝笑道:“那倒好玩。”学着他样,也是右手拇指扣住中指,中指弹了出去,这一下自然无声无息,连灰尘也不溅起一星半点。
澄观道:“原来师叔没练过易筋经内功,要练这门内功,须得先练般若掌。待我跟你拆拆般若掌,看了师叔掌力深浅,再传授易筋经。”韦小宝道:“般若掌我也不会。”澄观道:“那也不妨,咱们来拆拈花擒拿手。”韦小宝道:“什么拈花擒拿手,可没听见过。”
澄观脸上微有难色,道:“那么咱们试拆再浅一些的,试金刚神掌好了。这个也不会?就从波罗蜜手试起好了。也不会?那要试散花掌。是了,师叔年纪小,还没学到这路掌法,韦陀掌?伏虎拳?罗汉拳?少林长拳?”他说一路拳法,韦小宝便摇一摇头。
澄观见韦小宝什么拳法都不会,也不生气,说道:“咱们少林派武功循序渐进,入门之后先学少林长拳,熟习之后,再学罗汉拳,然后学伏虎拳,内功外功有相当根柢了,可以学韦陀掌。如果不学韦陀掌,那么学大慈大悲千手式也可以……”韦小宝口唇一动,便想说:“这大慈大悲千手式我倒会。”
随即忍住,知道海老公所教这些什么大慈大悲千手式,十招中只怕有丸招半是假的,这个“会”字,无论如何说不上。只听澄观续道:“不论学韦陀掌或大慈大悲千手式,聪明勤力的,学七八年也差不多了。如果悟性高,可以跟着学散花掌。学到散花掌,武林中别派子弟,就不大敌得过了。是否能学波罗蜜手,要看各人性子近不近。像净济、净清那几个师侄,都在练伏虎拳,他们的性子不近于练武,进境慢些。再过十年,净清或许可以练韦陀掌。净济学武不大专心,我看还是专门念金刚经参禅的为是。”
韦小宝倒抽了口凉气,说道:“你说那一指禅并不难学,可是从少林长拳练起,一路路拳法掌法练将下来,练成这一指禅,要几年功夫?”
澄观道:“这在般若堂的典籍中是有得记载的。五代后晋年间,本寺有一位法慧禅师,生有宿慧,入寺不过三十六年,就练成了一指禅,进展神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料想他前生一定是一位武学大宗师,许多功夫是前生带来的。其次是南宋建炎年间,有一位灵兴禅师,也不过花了三十九年时光。那都是天纵聪明、百年难遇的奇才,令人好生佩服。前辈典型,后人也只有神驰想像了。”
韦小宝道:“你开始学武,到练成一指禅,花了多少时候?”
澄观微笑道:“师侄从十一岁上起始练少林长拳,总算运气极好,拜在恩师晦智禅师座下,学得比同门师兄弟们快得多,到五十三岁时,于这指法已略窥门径。”
韦小宝道:“你从十一岁练起,到了五十三岁时略跪什么门闩(他不知“略窥门径”的成语,说成了“略跪门闩”),那么一共练了四十二年才练成?”澄观甚是得意,道:“以四十二年而练成一指禅,本派千余年来,老衲名列第三。”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老衲的内力修为平平,若以指力而论,恐怕排名在七十名以下。”说到这里,又不禁沮丧。
韦小宝心想:“管你排名第三也好,第七十三也好,老子前世不修,似乎没从娘胎里带来什么武功,要花四十二年时光来练这指法,我和那小妞儿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老太婆啦。老子还练个屁!”说道:“人家小姑娘只练得一两年,你要练四五十年才胜得她过,实在差劲之至。”
澄观也早想到了此节,一直在心下盘算,说道:“是,是!咱们少林武功如此给人家比了下去,实在……实在不……不大好。”
韦小宝道:“什么不大好,简直糟糕之极。咱们少林派这一下子,可就抓不到武林中的牛耳朵、马耳朵了。你是般若堂首座,不想个法子,怎对得起几千几万年来少林寺的高僧?你死了之后,见到法什么禅师、灵什么禅师,还有我的师兄晦智禅师,大家责问你,说你只是吃饭拉屎,却不管事,不想法子保全少林派的威名,岂不羞也羞死了?”
澄观老脸通红,十分惶恐,连连点头,道:“师叔指点得是,待师侄回去,翻查般若堂中的武功典籍,看有什么妙法,可以速成。”韦小宝喜道:“是啊,你倘若查不出来,咱们少林派也不用再在武林中混了。不如请了这两位小姑娘来,让那大的做方丈,小的做般若堂首座。由她二人来传授武功,比咱们那些笨头笨脑的傻功夫,定是强得多了。”
澄观一怔,问道:“她们两位女施主,怎能做本寺的方丈、首座?”
韦小宝道:“谁教你想不出武功速成的法子?方丈丢脸,你自己丢脸,那也不用说了,少林派从此在武林中没了立足之地,本寺几千名和尚,都要去改拜这两个小姑娘为师了。大家都说,花了几十年时光来学少林派武功,又有什么用?两个小姑娘只学得一年半载,便喀喇、喀喇、喀喇,把少林寺和尚的手脚都折断了。大家保全手脚要紧,不如恭请小姑娘来做般若堂首座罢!”
这番言语只把澄观听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手不住发抖,颤声道:“是,是!请两位小姑娘来做本寺的方丈、首座,唉,那……那太也丢脸了。”韦小宝道:“可不是吗?那时候咱们也不叫少林派了。”澄观问道:“那……那叫什么派?”韦小宝道:“不如干脆叫少女派好啦,少林寺改名少女寺。只消将山门上的牌匾取下来,刮掉那个‘林’字,换上一个‘女’字,只改一个字,那也容易得紧。”澄观脸如土色,忙道:“不成,不成!我……我这就去想法子。师叔,恕师侄不陪了。”合十行礼,转身便走。
韦小宝道:“且慢!这件事须得严守秘密。倘若寺中有人知道了,可太大不妥。”澄观问道:“为什么?”韦小宝道:“大家信不过你,也不知你想不想得出法子。那两个小姑娘还在寺里养伤,大家心惊胆战之下,都去磕头拜师,咱们偌大个少林派,岂不就此散了?”
澄观道:“师叔指点得是。此事有关本派兴衰存亡,那是万万说不得的。”心中好生感激,心想这位师叔年纪虽小,却眼光远大,前辈师尊,果然了得,若非他灵台明澈,具卓识高见,少林派不免变了少女派,千年名派,万劫不复。
韦小宝见他匆匆而去,袍袖颤动,显是十分惊惧,心想:
“老和尚拚了老命去想法子,总会有些门道想出来。我这番话人人都知破绽百出,但只要他不和旁人商量,谅这笨和尚也不知我在骗他。”想起躺在榻上那小姑娘容颜如花,一阵心猿意马,又想进房去看她几眼。回头走得几步,门帷下突然见到蓝裙一晃,想起那蓝衫女郎出手狠辣,身边没了澄观保驾,单身入房,非大吃苦头不可,只得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禅房休息。
次日一早起来,便到东禅院去探望。治病的老僧合十道:“师叔早。”韦小宝道:“女施主的伤处好些了吗?”那老僧道:“那位女施主半夜里醒转,知道身在本寺,定要即刻离去,口出无礼言语。师侄好言相劝,她说决不死在小……小……小僧的庙里。”韦小宝听他吞吞吐吐,知道这小姑娘不是骂自己为“小淫贼”,便是“小恶僧”,问道:“那便如何?”那老僧道:“师侄劝她明天再走,女施主挣扎着站起身来,她的师姊扶了她出去。师侄不敢阻拦,反正那女施主的伤也无大碍,只得让她们去了,已将这事禀报了方丈。”
韦小宝点点头,好生没趣,暗想:“这小姑娘一去,不知到了哪里?她无名无姓,又怎查得到?”怪那老僧办事不力,埋怨了几句,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妞容貌美丽,大大的与众不同,出手时各家各派的功夫都有,终究会查得到。”于是踱到般若堂中。
只见澄观坐在地下,周身堆满了数百本簿籍,双手抱头,苦苦思索,眼中都是红丝,多半是一晚不睡,瞧他模样,自然是没想出善法。他见到韦小宝进来,茫然相对,宛若不识,竟是潜心苦思,对身周一切视而不见。
韦小宝见他神情苦恼,想要安慰几句,跟他说两个小姑娘已去,眼下不必急急,转念一想:“他如不用心,如何想得出来?只怕我一说,这老和尚便偷懒了。”
倏忽月余,韦小宝常到般若堂行走,但见澄观瘦骨伶仃,容色憔悴,不言不语,状若痴呆,有时站起来拳打脚踢一番,跟着便摇头坐倒。韦小宝只道这老和尚甚笨,苦思了一个多月,仍然一点法子也没有,却不知少林派武功每一门都讲究根基扎实,宁缓毋速。躐等以求速成,正是少林派武功的大忌。澄观虽于天下武学几乎已无所不知,但要他打破本派禁条,另创速成之法,却与他毕生所学全然不合。
天气渐暖,韦小宝在寺中已有数月。这些日子来,每日里总有数十遍想起那绿衫少女。
这一日闷得无聊,携带银两,向西下了少室山,来到一座大镇,叫作潭头铺。去衣铺买了一套衣巾鞋袜,到镇外山洞中换上,将僧袍僧鞋包入包袱,负在背上,临着溪水一照,宛然是个富家子弟。回到镇上,在一间酒楼中鸡鸭鱼肉的饱餐一顿,心想:“这便得去寻找赌场,大赌一番。”知道赌场必在小巷之中,当下穿街过巷,东张西望。
他每走进一条小巷,便倾听有无呼幺喝六之声,寻到第七条巷子时,终于听到有人叫道:“天九王,通吃!”这几个字钻入耳中,当真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比之少林寺中时时刻刻听到的“南无阿弥陀佛”,实有西方极乐世界与十八层地狱之别。
他快步走近,伸手推门。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歪戴帽子,走了出来,斜眼看他,问道:“干什么的?”韦小宝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在手中一抛一抛,笑道:“手发痒,来输几两银子。”那汉子道:“这里不是赌场,是堂子。小兄弟,你要嫖姑娘,再过几年来罢。”
韦小宝饿赌已久,一听到“天九王,通吃”那五个字后,便天塌下来,也非赌上几手不可,何况来到妓院就是回到了老家,怎肯再走?笑道:“你给我找几个清倌人,打打茶围,今晚少爷要摆三桌花酒。”将那锭二两重的银子塞到他手上,笑道:“给你喝酒。”
龟奴大喜,见是来了豪客,登时满脸堆欢,道:“谢少爷赏!”长声叫道:“有客!”恭恭敬敬的迎他入内。老鸨出来迎接,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衣着甚是华贵,心想:“这孩子偷了家里的钱来胡花,倒可重重敲他一笔。”笑嘻嘻的拉着他手,说道:“小少爷,我们这里规矩,有个开门利是。你要见姑娘,须得先给赏钱。”
韦小宝脸一板,说道:“你欺我是没嫖过院的雏儿吗?咱们可是行家,老子家里就是开这个调调儿的。”摸出一叠银票,约莫三四百两,往桌上一拍,说道:“打茶围的五钱银子一个姑娘,做花头是三两银子,提大茶壶的给五钱,娘姨五钱。老子今日兴致挺好,一律成双加倍。”一连串妓院行话说了出来,竟没半句外行,可把那老鸨听得呆了,怔了半晌,这才笑道:“原来是同行的小少爷,我这可走了眼啦。不知小少爷府上开的是哪几家院子?”
韦小宝道:“老子家里在扬州开的是丽春院、怡情院,在北京开的是赏心楼、畅春阁,在天津开的是柔情院、问菊楼,六家联号。”其实这六家都是扬州著名的妓院,否则一时之间,他也杜撰不出六家妓院的招牌。
那老鸨一听,心想乖乖不得了,原来六院联号的大老板到了,他这生意可做得不小,笑问:“小少爷喜欢怎样的姑娘陪着谈心?”韦小宝道:“谅你们这等小地方,也没苏州姑娘。有没大同府的?”老鸨面有惭色,低声道:“有是有一个,不过是冒牌货,她是山西汾阳人,只能骗骗冤大头,可不敢欺骗行家。”
韦小宝笑道:“你把院子里的姑娘通统叫来,少爷每个打赏三两银子。”老鸨大喜,传话出去,霎时间莺莺燕燕,房中挤满了姑娘。这小地方的妓院之中,自然都是些粗手大脚的庸脂俗粉,一个个拉手搂腰,竭力献媚。韦小宝大乐,虽然众妓或浓眉高颧,或血盆大口,比他自己还着实丑陋几分,但他自幼立志要在妓院中豪阔一番,今日得偿平生之愿,自是得意洋洋,拉过身边一个 *** ,在她嘴上一吻,只觉一殷葱蒜臭气直冲而来,几欲作呕。
突然间门帷掀开,两个女子走了进来。韦小宝道:“好!两个大妹子一起过来,先来亲个嘴儿……”一言未毕,已看清楚了两女的面貌,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将搂住他的两个 *** 推倒在地。原来进来的这两个女子,正是日思夜想的那绿衫女郎和他师姊。
那蓝衫女郎冷笑道:“你一进镇来,我们就跟上了你,瞧你来干什么坏事。”韦小宝背上全是冷汗,强笑道:“是,是。这位姑娘,你……你头颈里的伤……伤好……好了吗?”绿衫女郎哼了一声,并不理睬。蓝衫女郎怒道:“我们每日里候在少林寺外,要将你碎尸万段,以报辱我师妹的深仇大恨。哼,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叫你这恶僧撞在我们手里。”
韦小宝暗暗叫苦:“老子今日非归位不可。”陪笑道:“其实……其实我也没怎样得罪了……得罪了姑娘,只不过……只不过这么抓了一把,那也不打紧,我看……我看……”
绿衫女郎红晕上脸,目光中露出杀机。蓝衫女郎冷冷的道:“刚才你又说什么来?叫我们怎么样?”韦小宝道:“糟糕,这可又不巧得很了。我……我当做你们两位也是……也是这窑子里的花姑娘。”
绿衫女郎低声道:“师姊,跟这为非作歹的贼秃多说什么?一刀杀了干净。”刷的一声响,白光一闪,韦小宝大叫缩颈,头上帽子已被她柳叶刀削下,露出光头。
众 *** 登时大乱,齐声尖叫:“杀人哪,杀了人哪!”
韦小宝一矮身,躲在一名 *** 身后,叫道:“喂,这里是窑子啊,进来的便是 *** ,你们两个还不快快出去,给人知道了那可……难听……难听得很哪……”二女刷刷数刀,但房中挤满了十来个 *** ,却哪里砍他得着?刀锋掠过,险些砍伤了两名 *** 。
韦小宝纵声大叫:“老子在这里嫖院,有什么好瞧的?我……我要脱衣服了,要脱裤子啦。”扯下身上衣衫,摔了出去。
二女怒极,但怕韦小宝当真要耍赖脱裤子,绿衫女郎转身奔出,蓝衫女郎一怔,也奔了出去,砰砰两声,将冲进来查看的老鸨、龟奴推得左右摔倒。
一时之间,妓院中呼声震天、骂声动地。
韦小宝暂免一刀之厄,但想这两位姑娘定是守在门口,自己只要踏出妓院门口一步,立时便给她们杀了,叫道:“大家别乱动,每个人十两银子,人人都有,决不落空。”众妓一听,立时静了下来。韦小宝取出二十两银子,交给龟奴,吩咐:
“快去给我备一匹马,等在巷口。”那龟奴接了银子出去。
韦小宝指着一名 *** 道:“给你二十两银子,快脱下衣服给我换上。”那 *** 大喜,便即脱衣。余人七嘴八舌,纷纷询问。韦小宝道:“这两个是我的大老婆、小老婆,剃光了我头,不许我嫖院,我逃了出来,她们便追来杀我。”
老鸨和众妓一听,都不禁乐了。嫖客的妻子到妓院来吵闹打架,那是司空见惯,寻常之极,但提刀要杀,倒也少见,至于妻妾合力剃光丈夫的头发,不许他嫖院,却是首次听闻。
韦小宝匆匆换上 *** 的衣衫,用块花布缠住了头。众妓知他要化妆逃脱,嘻嘻哈哈的帮他涂脂抹粉。在妓院中赌钱的嫖客听得讯息,也拥来看热闹。不久龟奴回报马已备好,得知情由之后,说道:“少爷这可得小心,你大夫人守在后门,小夫人守在前门。两人都拿着刀子。”韦小宝大派银子,骂道:“这两个泼妇,管老公管得这么紧,真是少有少见。”
那老鸨得了他三十两银子的赏钱,说道:“两只雌老虎坏人衣食,天下女人都像你两个老婆一样,我们喝西北风吗?二郎神保佑两只雌老虎绝子绝孙。啊哟,小少爷,我可不是说你。你不如休了两只雌老虎,天天到这里来玩个畅快。”
韦小宝笑道:“这主意倒挺高明。妈妈,你到前门去,痛骂那泼妇一顿,不过你可得躲在门后骂,防她使泼,用刀子伤你。众位姊妹,大家从后门冲出去。我那两个泼婆娘就捉不到我了。”当下拿出银子分派。众 *** 无不雀跃。重赏之下,固有勇夫,只须重赏,勇妇也大不乏人。众妓得了白花花的银子,人人“忠”字当头,尽皆戮力效命。
只听得前门口那老鸨已在破口大骂:“大泼妇,小泼妇,要管住老公,该当听他的话,讨他欢心才是。你们自己没本事,他才会到院子里来寻欢作乐。拿刀子吓他、杀他,又有屁用?你们这位老公手段豪阔,乃是天下之一的大好人,两只雌老虎半点也配他不上。老娘教你们个乖,赶快向他磕头赔罪,再拜老娘为师,学点床上功夫,好好服侍他。否则的话,他决意把你们卖给老娘,在这里当 *** ,咱们今天成交……啊哟……哎唷,痛死啦……”
韦小宝一听,知道那蓝衫女郎已忍不住出手打人,忙道:“大伙儿走啊!”
二十几名 *** 从后门一拥而出,韦小宝混在其中。那绿衫女郎手持柳叶刀守在门边,陡然见到大批花花绿绿的女子冲了出来,睁大一双妙目,浑然不明所以。
众妓奔出小巷,韦小宝一跃上马,向少林寺疾驰而去。
那蓝衫女郎见机也快,当即撇下老鸨,转身来追。众妓塞住了小巷,伸手拉扯,纷道:“雌老虎,你老公骑马走啦,追不上啦!嘻嘻,哈哈。”那女郎怒得几乎晕去,持刀威吓,众妓料她也不敢当真杀人,“贱泼妇,醋坛子,恶婆娘”的骂个不休。那女郎大急,纵声高叫:“师妹,那贼子逃走了,快追!”但听得蹄声远去,又哪里追得上?
韦小宝驰出市镇,将身上女子衫裤一件件脱下抛去,包着僧袍的包袱,忙乱中却失落在妓院中了,在袖子上吐些唾沫,抹去脸上脂粉,心想:“老子今年的流年当真差劲之至,既做和尚,又扮 *** 。唉,那绿衣姑娘要是真的做了我老婆,便杀我头,也不去妓院了。”
一口气驰回少林寺,纵马来到后山,跃下马背,悄悄从侧门蹑手蹑脚的进寺,立即掩面狂奔,回到自己禅房。他洗去脸上残脂腻粉,穿上僧袍,这才心中大定,寻思:“这两个大老婆、小老婆倘若来寺吵闹,老子给她们一个死不认帐。”
次日午间,韦小宝斜躺在禅床之上,想着那绿衣女郎的动人体态,忍不住又想冒险,寻思:“我怎生想个妙法,再去见她一面?”忽然净济走进禅房,低声道:“师叔祖,这几天你可别出寺,事情有些不妙。”韦小宝一惊,忙问端详。净济道:“香积厨的一个火工刚才跟我说,他到山边砍柴,遇到两个年轻姑娘,手里拿着刀子,问起了你。”韦小宝道:“问什么?”净济道:“问他认不认得你,问你平时什么时候出来,爱到什么地方。师叔祖,这两个姑娘不怀好意,守在寺外,想加害于你。你只要足不出寺,谅她们也不敢进来。”
韦小宝道:“咱们少林寺高僧怕了她们,不敢出寺,那还成什么话?”
净济道:“师侄孙已禀报了方丈。他老人家命我来禀告师叔祖,请你暂且让她们一步,料想两个小姑娘也不会有长性,等了几天没见到你,自然走了。方丈说道,武林中朋友只会说我们大人大量,决不能说堂堂少林寺,竟会怕了两个无门无派的小姑娘。”
韦小宝道:“无门无派的小姑娘,哼,可比我们有门有派的大和尚厉害得多啦。”
净济道:“谁说不是呢?”想到折臂之恨,忿忿不平,又道:“只不过方丈有命,说甚么要息事宁人。”
韦小宝待他走后,心想:“得去瞧瞧澄观老和尚,更好他已想出妙法。”来到般若堂,只见澄观双手抱头,仰眼瞧着屋梁,在屋中不住的踱步兜圈子,口中念念有词。
韦小宝不敢打断他的思路,等了良久,见他已兜了几个圈子,兀自没停息的模样,便咳嗽了几声。澄观并不理会。韦小宝叫道:“老师侄,老师侄!”澄观仍没听见。
韦小宝走上前去,伸手往他肩头拍去,笑道:“老……”手掌刚碰到他肩头,突然身子一震,登时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气息阻塞,张口大呼,却全没声息。
澄观大吃一惊,忙抢上跪倒,合十膜拜,说道:“师侄罪该万死,冲撞了师叔,请师叔重重责罚。”韦小宝隔了半晌,才喘了口气,苦笑道:“请起,请起,不必多礼,是我自己不好。”澄观仍不住道歉。韦小宝扶墙站起,再扶澄观起身,问道:“你这是什么功夫?可真厉害得紧哪。”心想:“这功夫倘若不太难练,学会了倒也有用。”
澄观脸有惶恐之色,说道:“真正对不住了。回师叔:这是般若掌的护体神功。”韦小宝点了点头,心想要学这功夫,先得学什么少林长拳、罗汉拳、伏虎拳、韦陀掌、散花手、波罗蜜手、金刚神掌、拈花擒拿手等等啰里啰苏的一大套,自己可没这功夫,就算有功夫,也没精神去费心苦练,问道:“速成的法子,可想出来没有?”
澄观苦着脸摇了摇头,说道:“师侄已想到不用一指禅,不用易筋经内功,以般若掌来对付,也可破得了两位女施主的功夫,只不过……只不过……”韦小宝道:“只不过练到般若掌,也得二三十年的时光,是不是?”澄观嗫嚅道:“二三十年,恐怕……恐怕……”韦小宝扁扁嘴,脸有鄙夷之色,道:“恐怕也不一定够了?”
澄观十分惭愧,答道:“正是。”呆了一会,说道:“等师侄再想想,倘若用拈花擒拿手,不知是否管用。”
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拘泥不化,做事定要顺着次序,就算拈花擒拿手管用,至少也得花上十几年时候来学。这老和尚内力深厚,似不在洪教主之下,可是洪教主任意创制新招,随机应变,何等潇洒如意,这老和尚却是呆木头一个,非得点拨他一条明路不可,说道:“老师侄,我看这两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决不会练过多少年功夫。”
澄观道:“是啊,所以这就奇怪了。”
韦小宝道:“人家既然决不会是一步步的学起,咱们也就不必一步步的死练了。她们哪有你这样深厚的内功修为?我瞧哪,要对付这两个小妞儿,压根儿就不用练内功。”
澄观大吃一惊,颤声道:“练武不……不扎好根基,那……那不是旁门左道吗?”
韦小宝道:“她们不但是旁门左道,而且是没门没道。对付没门没道的武功,便得用没门没道的法子。”澄观满脸迷惘,喃喃道:“没门没道,没门没道?这个……这个,师侄可就不懂了。”韦小宝笑道:“你不懂,我来教你。”
澄观恭恭敬敬的道:“请师叔指教。”他一生所见的每一位“晦”字辈的师伯、师叔,尽是武功卓绝的有德高僧,心想这位小师叔虽因年纪尚小,内力修为不足,但必然大有过人之处,否则又怎能做自己师叔?这些日子来苦思武功速成之法,始终摸不到门径,看来再想十年、二十年,直到老死,也无法解得难题,既有这位晦字辈的小高僧来指点迷津,不由得惊喜交集,敬仰之心更是油然而生。
韦小宝道:“你说两个小姑娘使的,是什么昆仑派、峨嵋派中的一招,咱们少林派的武功,比之这些乱七八糟的门派,是谁强些?”
澄观道:“只怕还是咱们少林派的强些,就算强不过,至少也不会弱于他们。”
韦小宝拍手道:“这就容易了。她们不用内功,使一招唏哩呼噜门派的招式,咱们也不用内功,使一招少林派的招式,那就胜过她们了。管他是般若掌也好,金刚神拳也好,波罗蜜手也罢,阿弥陀佛脚也罢,只消不练内功,那就易学得很,是不是?”
澄观皱眉道:“阿弥陀佛脚这门功夫,本派是没有的,不知别派有没有?不过倘若不练内功,本派的这些拳法掌法便毫无威力,遇上别派内力深厚的高手,一招之间,便会给打得筋折骨断。”韦小宝哈哈一笑,道:“这两个小姑娘,是内功深厚的高手么?”澄观道:“不是。”韦小宝道:“那你又何必担心?”
当真是一言惊醒了梦中人,澄观吁了口长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师侄一直想不到此节。”他呆了一呆,又道:“不过另有一桩难处,本派入门掌法十八路,内外器械三十六门,绝技七十二项。每一门功夫变化少的有数十种,多的在一千以上,要将这些招式尽数学全了,却也不易。就算不习内功,只学招式,也得数十年功夫。”
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实在笨得要命。”笑道:“那又何必都学全了?只消知道小姑娘会什么招式,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姑娘这一招打来,老和尚这一招破去,管教杀得她们落荒而逃,片甲不回。”
澄观连连点头,脸露喜色,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韦小宝道:“那个穿蓝衣的姑娘用一招甚么劳山派的‘江河日下’,你说有六种避法,又有七种反击的法门,其实又何必这么啰里啰苏?只消有一种法子反击,能够将她打败,其余的十二种又学他干么,岂不是省事得多吗?”
澄观大喜,说道:“是极!是极!两位女施主折断师叔的手臂,打伤净济师侄他们四人,所用的分筋错骨手,包括了四派手法,用咱们少林派的武功,原是化解得了的。”当下先将二女所用手法,逐一施演,跟着又说了每一招的一种破法,和韦小宝试演。
澄观的破解之法有时太过繁复难学,有时不知不觉的用上了内功,韦小宝便要他另想简明法子。少林派武功固然博大宏富,澄观老和尚又是腹笥奇广,只要韦小宝觉得难学,摇了摇头,他便另使一招,倘若不行,又再换招,直到韦小宝能毫不费力的学会为止。
澄观见小师叔不到半个时辰,便将这些招式学会,苦思多日的难题一旦豁然而解,只喜欢得扒耳摸腮,心痒难搔。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一事,说道:“可惜,可惜。”又摇头道:“危险,危险。”
韦小宝忙问:“什么可惜?什么危险?”
仙剑奇情(魔幻剑侠红尘)第八章 痴心情长(下)那黑衣少年不由得又吃一惊,失声道:“金刚咒!”李逍遥挣扎著转脸说道:“她很厉害的,又是一条筋的,你别惹她……”黑衣少年手肘一使劲,李逍遥的脸孔登时涨青,那少年在他耳边低哼一声:“你们也是‘龙船会’的?”李逍遥面有难色,嘀咕道:“这个嘛……要先看你们是谁……” 灵儿提起灯笼向那黑衣少年脸上晃动两下,说道:“快放了逍遥哥哥,不然我就要烧你了。”黑衣少年刚才见灵儿使出“金刚咒”,情知她会法术,不由得目光一凛,剑尖回转,抵住李逍遥的心窝,低声说道:“你敢放火,难道不怕连你男朋友也一块烧了吗?” 李逍遥不禁一怔,转脸问道:“怎麽你认得出她是女的?”黑衣少年低声说道:“还用认吗?”李逍遥道:“拿出证据来先!”黑衣少年哼道:“需要吗?光听她说话的声音连瞎子都能认得出她是男是女……你别乱动啊!”李逍遥道:“你竟敢小觑我的化妆术,掐死你……” 灵儿本想用炎咒烧那少年 *** ,没想到李逍遥竟和那少年互掐脖子扭打起来,那少年内劲不及李逍遥大,转瞬便给压在舷边。但见火光跳闪,互相扭打的两人同时抽动鼻翼,隐约闻到一股烧著了什麽的味道。 黑衣少年突然瞧见李逍遥 *** 冒烟,忙道:“你著火了!”李逍遥一时不觉得痛,只管用手紧掐那少年的脖子,说道:“疑兵之术对我不管用……”黑衣少年急道:“真的!那妞儿烧你 *** ……”李逍遥一怔,旋即一跳而开,跌倒乱滚,想压灭火光。灵儿急忙扑上来帮他灭火,两人正自忙碌,那少年趁机提剑将他们逼住,低声说道:“说!龙船会把丁情关在哪间船舱?” “丁情?”李逍遥坐地碾灭火光,顾不上埋怨灵儿烧错对象,抬起眼皮,愕然道。“他不是被侠客山庄那夥人捉了吗?” 那少年未及接声,背後突有一人冷冷的说道:“想动丁情的脑筋,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麽地方。” 李逍遥愕然的望著那黑衣少年,说道:“哇,你的声音怎麽好像突然间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那黑衣少年蓦地回头,手中长剑唰一声先刺了过去,以攻为守,纵使不能伤敌,亦要先求自守门户。 灵儿目光投去,只见舷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矮瘦的人影,黑衣少年一道剑光闪到那人胸前,去势奇急。那人冷冷而视,等剑光近身,双手一抬,掌势虚合。剑尖在那人两只手掌之间突然间凝住,挺进不得。那少年急想抽回长剑,却抽不动分毫。 那人目视胸前犹然嗡嗡颤动的剑尖,冷然说道:“蜀山派的剑法!” 李逍遥心中一怔,目光不由得转向那黑衣少年身影之上。那少年冷冷的瞪著面前那人,一言不发。那人缓步逼近,一张清臒的扁脸从阴影後渐变清晰,冷冷说道:“我姓朱。不敢请教这位小道长是蜀山哪一位仙侠门下高弟?”李逍遥向此人脸上瞧了一眼,认出是先前在河中见过的柳叶舟上两名清客之一。 黑衣少年迟疑不答。那姓朱的清客又说了一句:“敢挑上门来,不敢留下名字?”突然间双掌一分,劲力吐处,那少年虎口剧震,长剑脱手,“叮嗡”一声飞上半空。那少年正要扑身接剑,姓朱的清客左掌翻出,将那少年逼得後退几步,右手一扬,袍袖卷向半空,迅速之极的抄住长剑,倏地指向那少年喉间,冷哼一声,说道:“不敢留下姓名,那就留下性命!”顿了一顿,又道:“既然不知道你是谁的弟子,我杀了你也不算得罪蜀山派。” 黑衣少年面色微变,定了定神,仰头说道:“要杀就杀,少废话!”姓朱的清客瘦脸一沈,长剑正要送出,斜刺里突然挥来一股劲风,此时李逍遥刚想拾起木剑救那少年性命,眼前蓦地只见黑影晃闪交错,姓朱的清客持剑的手臂霎间缠绕了许多长丝,急挥不脱,左掌翻出,拍向身後。 这时李逍遥还未看清怎麽回事,但见人影急错,後边一人大袂飘飘的翻到姓朱的清客面前,手影连晃几下,灵儿借著灯笼的昏光,瞧见了那个朱姓清客的手被一支拂尘的丝线紧紧缠住,丝线转绕数层,更连那清客手持的长剑也缠住了,两人身形连换几次,那名清客都未能甩脱,突然间拂尘丝将他的那只手连同剑刃一道勒到了脖子上。 姓朱的清客武功虽高,猝然受袭之下无法施展一身解数,但见那人身形忽前忽後翻来翻去,变幻莫测,那朱姓清客连发数掌都未能打中贴身袭击他的人。李逍遥眼睛突然睁大,认出了那人所使的身法像是从“仙风云体术”变化而来,心念一动:“该不会也是蜀山派的人吧?” 那朱姓清客脸孔涨紧,突然张口想嘶声大呼。就在这一刹那间,拂尘勒著他的手向肩後一扯,那人沈身下蹲,那清客不由自主的身子一仰,剧烈挣扎之际,剑刃抹脖而过。背後那人闪身一跃,拂尘甩开,那清客旋身跌在舷栏上,勉强稳住身形。 黑衣少年打斗经验似比灵儿还浅,自从那姓朱的清客夺了他手中长剑,他便不知所措的立在一旁。直到这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转面瞧向黑暗中立著的一个手拿拂尘的人影,目中露出惊喜交加之情。 “刚才他说你没胆留下名号?”黑暗中那人轻甩拂尘,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说道。“告诉他。” “可是……”黑衣少年不禁迟疑,欲言又止。 李逍遥突道:“小心!”话声刚出口边,一道剑光如电,倏地刺到手持拂尘之人胸前。灵儿素手一抬,正要使出“金刚咒”挡住剑势,长剑突然叮啷一声落下,那个朱姓清客身子一摇而跌,靠在舷边,大口大口的喘气,每喘一下,颈侧便喷出一大股血汁。 拂尘一挥,卷起长剑,送到黑衣少年手上。“这个人已经活不成了,不妨告诉他。” 黑衣少年一定神之下,方始瞧出朱姓清客先前已经断了喉管,血洒了一地。他不禁目露惊恐之情,後退了一步,皱著脸说道:“师兄,闹出人命了!” 手持拂尘之人面无表情的说道:“走江湖就是这样。不是他死,就是你死,或者我死。” 黑衣少年不由的咬住下唇,低头说道:“咱们擅自下山来救丁师哥已是……已是胆大妄为之极,又杀了人,这祸可闯得大了!”手持拂尘之人冷冷的说道:“祸不闯就算了,要闯就得闯大祸。”黑衣少年眼皮一抬,说道:“你师父和我师父若是知道了,非饶不了咱们……” “所以我更饶不了所有能认出咱们身份之人,”那手持拂尘之人冷冷的目光从舷边那具死尸的身上移到黑衣少年脸上,说道。“这个死人很想知道咱们是谁,你总该告诉他。” 黑衣少年鼓起勇气,一步一步的挨到死尸身旁,怔立片刻,低声说道:“我叫任书易,是……是尹六侠膝下唯一的徒儿。”转面说道:“师兄,该你说了。”那少持拂尘之人走过来,用手揪住死人的耳朵,把他垂在舷外的头颅提起来,凑嘴说道:“我道号羽云,是蜀山封三爷门下关门弟子。刚才不好意思,下手太重了。不过那也没办法,我不杀你,就会被你杀了。就算你杀不了我,也会向我师父告状。所以……”提脚一踢,将死尸踢下船去,说道:“还是你死为好!” 黑衣少年任书易突然低喝一声:“你们俩个别溜!”小道士猛然转过脸孔,眼中杀机一闪。 “不溜才怪!”李逍遥一边跑一边叫苦不迭,暗道:“没想到你们一个比一个狠,搞不好连老子都要被你们杀了灭口……” 灵儿突然“啊”的一叫,李逍遥转面往回望去,看见那两个蜀山派的少年一人抓著灵儿一根辫子。任书易提剑朝灵儿头上作势要砍,瞪著李逍遥,压著声音说道:“你跑啊,有种你就跑远点儿,除非你不要这妞儿了。” “都扮成男人了,你还把两根那麽粗的辫子留在外边给人揪!”李逍遥无可奈何,只得转身走了回来,瞪著灵儿,恼道,“带著你真是个大包袱。” “瘸子!”任书易伸手揪住李逍遥衣襟,把他劈胸提了过来,低声说道,“再不说出丁情的下落,我师兄就会把你这样……”提手往喉间一抹,口中“哢!”一声,然後眼露威胁之意。 “威胁我?”李逍遥瞪眼道,“你这算威胁我,对吧?”羽云小道士提起拂尘,有意无意的向他瞪了一眼,目光似是冷笑,又像讥诮。李逍遥暗觉这人的眼神犹如一把磨亮的刀锋,当那双眼光瞪过来时,便觉全身哪儿都不舒坦。在羽云小道士的寒利目光瞪视下,他只得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你们要找丁情丁大哥对吧?那你们应该是搞错了地头。据我所掌握的之一手资料,丁情应该在侠客山庄,而不是在这儿。” 那两个蜀山派的少年对视一眼,心下微感疑惑。但李逍遥头上很快就挨了一巴掌,任书易压著声音说道:“我们听说姓楚的和龙船会有私交,把丁师哥藏在这条船上。你别想使什麽‘调虎离山’计了,我们是骗不走地。”反转剑锷往李逍遥头上一敲,凛声说道:“快带我们去找丁师哥!” 李逍遥“哎呀”一声捂头说道:“我们又不是这条船上的人,你们另找人带路吧。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时间很重要!”任书易指了指李、灵儿两人身上的打扮,说道:“都穿成这样了,还敢说不是龙船会的人?”李逍遥凑嘴到他耳边,说道:“有没听说过‘易容’?亦即我扮成张三,你扮成李四……” “易容?”蜀山派那两个少年不由得交换了一个将信将疑的眼色。任书易提剑一指,问道:“你们是哪条道上混的?”李逍遥竖起一根中指,抬起来小心地把鼻头上的剑尖往旁边推去,沈吟道:“这个……” “那就不要废话了。时间很宝贵,”羽云提起拂尘杆子,向李、灵二人扫了一眼,目光一沈,说道。“既然朝过相了,须也留你们两人不得!” 任书易急忙提剑架住羽云悄无声息地挥到李逍遥头顶的拂尘,说道:“羽云师哥,算了!听他口气是认识丁情师哥的……”李逍遥忙道:“对呀对呀,很有渊源噢!”灵儿一直在旁边垂头悄立,其中早就暗中留神,那两个少年若是突然间动手灭口,她自也会挺身护住李逍遥。 “认识丁情算什麽?”羽云小道士哼了一声,说道。“丁师哥一向滥交朋友,厉师叔常说若非如此,也不会累得他身败名裂,落得今天这种下场!” 拂尘倏地一晃,突然缠住灵儿的脖子。任书易一愣之际,羽云已从他身旁闪了过去,袍袖翻处,伸指疾点李逍遥的死穴。这小道士的武功无疑高过李、灵二人,每次出手又皆出奇制胜,往往令人防不胜防,纵然以刚才那朱姓清客远胜於他的武功,也把命给送了在这种奇袭之下。灵儿临敌经验极浅,还没交手就被羽云的拂尘丝勒得几乎窒息。千钧一发的关头,李逍遥突然脱口而出:“杀长辈可是犯天条地!” “什麽?”羽云心中一怔,手指头戳近李逍遥死穴不足半寸之处总算生生刹住去势。“什麽长辈?” “说起来辈份可就高了,”李逍遥嘴上不慌不忙,双手却飞快的扯掉缠在灵儿粉颈上的拂尘丝。“庄无涯知道吧?” “知道!”羽云哼了一声。“那又怎地?” “此人自号‘酒剑仙’,知道吧?”李逍遥不慌不忙地把灵儿拉到身边,顺手推开羽云那根逼近死穴不足半寸处的手指。 任书易看出羽云已经按捺不住了,急忙扑过来抱住他,将他从李逍遥身边拼命推开,口里说道:“庄真人是咱们师叔祖……”羽云怒道:“关他俩什麽事?”双手挣扎不脱,却不甘心地伸长了一只脚,脚尖绷直,硬是要伸过去点李逍遥死穴。 李逍遥不慌不忙的反握木剑,往羽云伸过来的那只脚上使劲敲下,然後说道:“论辈份,你们这两个小鬼该叫我一声‘师叔’才对。” “师叔?”任书易惊讶地瞧了瞧李逍遥,又转脸望向抱脚倒地的羽云小道士,不觉抬手搔头,愕道:“我没听错吧?” 羽云抱著那只敲痛的脚,怒道:“少听他扯!师叔祖从不收徒,哪儿来的师叔叫你认?”任书易点了点头,提剑向李逍遥鼻子一指,说道:“对呀!你敢冒充我们师叔,搞到我都忍不住想杀你了……”话未说完,突然眼睛发直。 只见李逍遥笑嘻嘻的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剑匣,朝两个蜀山少年脸上一晃,眼中大有炫示之意。羽云和任书易皆是一怔,随即目露豔羡之情,齐声低呼:“仙剑!”轮到李逍遥一愣,拈起那个在他看来没什麽用处的小匣子,奇道:“这叫‘仙剑’?”两个蜀山少年一齐点头,任书易说道:“对呀。这是本门至宝之一,蜀山仙剑奇匣。哇……没想到师叔祖舍得给了你!” 李逍遥不禁低头瞧了瞧手里的小匣子,愕然道:“有这麽好?”又抬起脸来,问道:“你们没有吗?”任书易满脸羡慕之情,眼也不眨的盯著李逍遥手中小匣子,说道:“不是人人都能有的……”羽云哼了一声,低头说道:“就连本门十二剑侠也不见得人人都有这法宝。”到了这时,由不得他们不相信李逍遥之言。 李逍遥皱起了脸,心想:“可别被他们抢了去。”急忙把小匣子揣回怀里藏好,一回头就看见那两个少年弟子拜倒在地,口称:“弟子拜见师叔你老人家!师叔你老人家大安!刚才无心冒犯你老人家,万望师叔你老人家莫要责罚……” 李逍遥一怔,随即定了定神,清咳一声,说道:“两位师侄免礼,所谓不知者不怪,我老人家何至於把这等小小误会放在心上?最多让你们请个客、吃两席鱼翅什麽的,另外送个红包给我老人家压压惊自是最妙……”眼角向灵儿瞟去,见她含笑抿嘴,一声不发的立在旁边,他便眨了眨右眼。 灵儿不晓得他搞什麽鬼,只是觉得好笑。因怕李逍遥著恼,她便忍住不敢笑出来。谁知那两个小弟子拜过了李逍遥,又赶忙转身向她磕头,恭恭敬敬的说道:“师婶好。晚辈们向师婶你老人家请安!”灵儿大羞,慌忙扭身闪开。躲得远远的,红著脸不敢回头。 李逍遥正自捂口暗笑,那两个少年拜毕起身,对视一眼,齐道:“不知师叔道号如何称呼?”李逍遥把手从脸上一抹而下,登时敛去贼忒嘻嘻之态,现出宝相森严之貌,清咳一声,哼道:“我老人家法号叫做……叫做‘逍遥子’。你们叫我师叔就可以了。” 这却是随口胡编,那两个小弟子一时却也没法拆穿他,“噢”的答应了一声,暗中交换一个眼色,皆是面露窃喜之情,心想:“先前我们是偷著下山来的,一直担心师父责怪,没想到在这里撞上了你,就算闯下了漏子,有!锅也得由你来帮我们背起来。嘿嘿,不是做晚辈的不孝顺,谁叫你是我们长辈?”李逍遥不知道他们打什麽主意,只是想著怎生使计开溜。 那两个蜀山弟子又对视一眼,任书易会意的点了点头,凑过来说道:“师叔,我们打听到丁师哥就被他们囚禁在这条船上,请你老人家率领我们行事,先救丁师哥出来再说。”李逍遥抬手搔了搔头,迟疑道:“这……不好办吧?”羽云说道:“这条船太大,一时真不好找,而且有很多高手。师叔,请你老人家示下。” 李逍遥暗觉为难,因为他本身也在“跑路”,搔著头发,问道:“怎麽就只有你们两个来救丁大……啊不,丁师侄啊?其他人呢?怎麽不多邀点儿同门来帮手?”那两个蜀山弟子对视一眼,脸上露出苦笑之色。任书易凑嘴到李逍遥耳边,低声说道:“师叔,实不相瞒,我们是偷著跑下山的。厉师伯带了许多门人出川,说是要擒杀丁师哥。我们……”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封求败的小徒弟,一个是尹相思的传人,均和丁情一样皆是蜀山派新一辈弟子,先前没怎麽闯过江湖,武功虽说不弱,论起走江湖的经验可就未免太浅了些。羽云年纪和李逍遥一般大,任书易和灵儿年岁相当,这里边若要挑出一个领头的来,除了李逍遥可算得“资深”之外,自是不作第二人想。 这两个蜀山弟子虽然吞吞吐吐没把话说明白,李逍遥是何等精灵之人?一沈吟间,便看出了这两人定然是平时跟丁情要好的,因为同情丁情的遭遇,又加年轻气盛,一时按捺不住,所以瞒著师门长辈偷跑下山,打算暗助丁情脱离险境。 他想了想,还得往外推却,皱著脸说道:“可是……我老人家身受重伤,只怕……只怕随时都会吐血而死,我看还是别连累你们为好。咳咳!”装做气喘不过来之状。灵儿之一个上当,赶紧跑过来帮他揉胸擦背。 任书易忙道:“师叔莫急,你老人家多半是与人交手时受了内伤。”李逍遥干咳著摇手说道:“不行……伤得很重!”羽云伸手把了把他的脉搏,沈思片刻,眉毛一扬,凛色说道:“原来师叔已同林天南的徒弟交过手了!”李逍遥奇道:“你摸得出来?” 任书易道:“羽云师哥在同门当中最精医术。有他在,师叔你老人家的伤多半不碍事的。”羽云点了点头,把手从李逍遥腕间收回,皱著眉头说道:“好强的气剑指力!与师叔交手之人,武功比我们高得太多了,只怕不是丘白便是楚香玉……”任书易道:“没事。有师叔对付他,咱们便可放心去救丁师哥。”李逍遥听见他这麽说,不由得吓了一跳。 羽云从怀里摸出一瓶药,先倒了两粒小白丸在手心,说道:“此是专疗内伤、修补受损经脉的圣药‘天香续命散’。师叔即服两粒,剩下的每隔八个时辰服一次,三日之後应可无碍。”李逍遥心中欢喜,忙教灵儿替他收下,服过两粒药丸之後,说道:“那我老人家是不是还要先找个僻静地方打坐调息一会?就不妨碍你们行事了……”说来说去,他还是要往外推。 两个蜀山弟子忙道:“丁师哥处境不妙,只怕随时都有性命危险。师叔,请你老人家示下!”说著,一齐跪了下来。李逍遥经不起他们苦苦央求,不由的向灵儿望了望,目光又转回那两个少年脸上,苦笑道:“干嘛非要我老人家帮你们拿主意?” 任书易道:“因为你老人家是长辈,听说长辈总是有主意的。”李逍遥搔头发愁:“我老人家自己都困在这条船上了,还能有什麽好主意可拿?”两个蜀山弟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羽云探身说道:“师叔,我想到一个主意。” 李逍遥不禁眯了一只眼睛斜睨他,心道:“你有主意还问我?搞什麽鬼?”两个蜀山弟子又对视一眼,等李逍遥出声催问,羽云才低声说道:“咱们放火把整条船搞乱,找起丁师哥就不难了。师叔你老人家意下如何?” “放火?”李逍遥变色道。“那还不连咱们也烧得一锅熟?” 羽云低声说道:“刚才上船时,我发现後艄有小艇。等救下了丁师哥,咱们就……”李逍遥忙道:“那我和灵儿先到小艇上等你们……”两个蜀山少年连忙拉住他,央道:“师叔!蛇无首不行,这麽大的事当然得请动你老人家挺身带头。”李逍遥想:“这麽大的黑锅当然得诳我老人家来背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 正自拉拉扯扯,高处突然有人冷笑一声,说道:“你们几个小王八蛋躲在这儿聊了半天,想烧船是吧?”李逍遥等四人大吃一惊,突然间灯影乱晃,衣风骤传而近,“!!”的一声,任书易肩头挨了一下重击,打著旋儿跌出丈外,撞得舱壁发出一串谁都能听得到的裂响。 羽云转头瞧见一个披著黑底花布大袍的人影急晃而近,不由的问了一声:“谁?”李逍遥急忙拉著灵儿夺路而逃,心下怦怦乱跳:“是姬灵通!”羽云不晓得姬灵通有多厉害,眼见此人一现身便打倒了他师弟,又探手来捉李逍遥和灵儿,拂尘一挥,拍向姬灵通伸长的那只手上,喝道:“休对我师叔无礼!” 姬灵通探手已将要抓著灵儿飘在脑後的发辫,那料斜刺里挥来一股劲风,有个小道士在旁边挥拂尘打他的手,丝影一曳而落,姬灵通内力高深,原本无须忌惮羽云拂尘一拍的力道,就算被拂尘打著或者缠了手,自也伤不了他。这时灵儿的辫梢触手可及,姬灵通哪甘缩臂? 忽然间听得拂尘丝挥落之际风声有异,姬灵通反应奇快,目光一低,便已瞥见拂尘丝的间隙隐隐有刃光闪烁。姬灵通心念急动:“拂尘剑!”此时他如若还要揪灵儿辫角,手臂便要不保。 姬灵通变招极快,翻手一掌拍在羽云肩头,内劲未及吐出,李逍遥反手一剑刺近他的胁下。姬灵通另一只手倏地翻转而出,按在李逍遥脸上。只一招未及过半,他便闪电般的制住了李逍遥和羽云两人。 灵儿见势不好,一连几个筋斗翻了过来,“呀!呀!”两声娇叱,双剑一挺,猛然撞入姬灵通怀里。此时姬灵通胸前正好露出大片空档,灵儿双剑近身乱刺,那自是很不妙的情形。更不妙的是姬灵通突感後背冒烟,想是灵儿这小姑娘扑击之际没忘记放火。姬灵通大是狼狈,又不愿下重手杀人,情急之下,只得摔开李逍遥和羽云两人,倒身飞跃,双掌一合,满身烟焰登时熄灭。 灵儿连忙扶起李逍遥,羽云拉著任书易,四人并肩而立,各将兵刃指向姬灵通,因感四人联手也挡不住此人一击,眼中不由得露出了怯意。李逍遥低声说道:“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溜……”任书易见姬灵通阴著脸逼近,不禁颤声道:“还……还数什麽?跑吧!”四人发一声喊,转身就逃。 姬灵通正要追来,突听得四下里锣声大作,有人喝道:“谁在放火?”一阵劲风四下里扑近,却是七八名手持大槊的光膀大汉包抄而来。姬灵通手拍脚踢,扑咚扑咚掉水之声不绝於耳。他三两下除掉了那几个挡路的,目光一扫,却看不出李逍遥和灵儿趁乱逃去了哪一处。 这艘船甚大,一时间火光乱起,灯笼火把四处晃闪,人影穿蹿来去。李逍遥和灵儿没头乱窜,兜来转去,不出片刻便已晕头转向,好在他们皆已改妆,混在满船红巾汉子狼奔豸突的身影中间,倒也不怕被人逮著。 两人不知不觉又奔回先前逃出来的那个舱口,蓦然只听一人粗声大叫:“妖怪!”舱壁陡地撞裂,一大团黑影扑簌簌的跃进水中。 李逍遥暗觉刚才的叫声像是方连辛所发,以“松柏双雄”的怪相不被别人当成妖怪已算稀罕,他们却反而大叫撞妖,李、灵二人不禁对望一眼,皆感惊异。 李逍遥忍不住心中好奇,暗想:“倒要看看是什麽妖把松柏双雄吓得落荒而逃……”探头瞧去,只见三个剧斗的人影映在舷栏上,风声呼啸,却不闻兵刃交击声。李逍遥心念一动:“三人皆是高手!” 一定神之下,方始看清了厮斗中那三人的形貌。中间那人破袍飘飘,身背一口宝剑,只以一双肉掌对敌,仗著身法绝妙,兀自游刃有余,此人却是修剑痴。另外的两人,李逍遥只认出了左边那个乃是柳叶舟上跟随丘白的两名清客之一,似是姓柯。此人身材清瘦,双手翻飞抡转如风车轮子一般,招数刚猛,风声虎虎,凡被他双手扫到之处,但见船板不断震裂,碎屑乱飞,端的是声势惊人。 另一人光膀使枪,招数也颇精密,枪舞如龙,却总也沾不到修剑痴半片衣衫。李逍遥见这两人合斗修剑痴一个,打得难解难分,他顾不上寻思修剑痴何以也到了此船之上,凝目观斗,心想:“这两人当中显然以清客的武功为高,打得也最是精彩,只是修五侠没用剑,以空手对敌便甩不开他们的缠斗之势……” 忽听高处有人低声说话,李逍遥抬首一望,只见塔楼栏杆边有数人观斗,其中一个长衫男子目视修剑痴的身影,说道:“此人身手了得,柯先生和定边以二对一,未必拾夺得下。”话中苏北口音浓重,李逍遥一皱眉间,想起了先前听见有人喊什麽“张士诚”的,便是此人出来答应,心道:“张大老板我是听说过的,好像在高邮卖咸鸭蛋发家的,怎地做起什麽总舵主了?” 呼的一声,有人从高处翻栏纵落,喝道:“定边,让我来试试!”那光膀汉子回头瞧见一个乱发汉子身披厚甲,手握一支长剑,大步掠近,生怕这汉子来抢功,非但不退,长枪舞得更急了。张士诚在高处喝道:“定边,你且退下,让柳青风试试!”声犹未落,张定边大枪脱手,倒飞落水。 修剑痴和柯先生同时仰脖望向飞上半空的那杆大枪,柳青风心念急动,迅速之极的一剑飞刺,剑尖直取修剑痴的咽喉。电光石火的一霎间,柯先生眼见修剑痴身形一动,似想拔身抄住半空中那杆大枪,双手急分,抢先窜起,突然间胸口陡中一脚,修剑痴借力一飞而起,抄住了空中的大枪。 修剑痴那一脚并未使足力道,柯先生身形下挫,两腿一分,稳身不倒,不巧他落地之时正好挡在柳青风剑光的前方。柳青风收势不及,眼看长剑就要贯穿柯先生头颅,观斗的众人不由发出惊呼之声。但见柯先生双手反拍而出,柳青风长剑未到,胸前劈砰劈砰几声大响,从众人头上倒撞而过,远远的坠入水中。 “好掌力!”柯先生突听得头上传来一声凄冷冷的话声,仰面之际,只见修剑痴把长枪向舷栏上一撑,凌空翻到了楼上。 柯先生随後一跃而上,刚落到楼栏後边,突然间僵立不动。 李逍遥拉著灵儿混到观斗的人丛里,仰面望向楼台之上,只见修剑痴悄立栏边,一动不动,双眼瞪著对面一个手握青铜大剑的灰衣汉子。两人此时的神情有如棋逢对手,各自戒备,在他们凝神相峙的身影中间,一股谁也看不见但都能感觉得到的剑气骤然大炽。 不巧的是,柯先生刚好落在这两人身影中间,虽说两人都与他所站之处相距七八步,但他的身影却立即成了两股凌厉剑气交接的垓心。一道无形的剑网陡然织就,刹那间笼罩了柯先生全身,一股死亡之气蓦地从对峙的两双目光里激射而出,迅即逼入柯先生内心深处。一颗黄豆大小的汗珠“嗒!”的从他颔下滴落。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拔剑吧,”修剑痴从对方的眼神里似乎听见那人和他说话。“拔出你的湛卢剑!” “楚大?”灰衣汉子感到修剑痴在问他,虽然他看不到修剑痴的双眼,但还是对著柯先生那颗挡住视线的脑袋回答道。“对,我便是楚狂生!” “你狂,我痴。”修剑痴凄凄冷冷的叹了一口气,仰面望著夜空,无星无月,只有无边的昏暝。“好,很好!” “绝配!”楚狂生在柯先生僵立的身影後边狂笑著说道。“不过从今晚以後,有我便没有你!” 杀气骤浓。柯先生全身衣衫不知不觉已被汗水浸透,突然间他鼓起勇气,向舷栏外拔脚就冲。望著他绝境求生的身影,楼台下擂鼓般的敲响了一阵骤然加快的心跳之声。就在他身形陡然一动的刹那间,楚狂生和修剑痴几乎同时出剑,光影幻化,剑气纵横,首战即决战。 一股血汁溅向空中,在众人仰望的眼瞳里犹如鲜花绽放,顷间迸为无数血珠星星点点的撒开。 一时间,观斗的众人仿佛连心脏也顿然停止了跳动。 风也霎间凝固不动。 船楼上悬挂的几排灯笼接二连三的爆裂,火光一灿间,只见柯先生血肉模糊的伏倒在地,後背插著一支青铜大剑,剑柄犹有血珠沿著剑身滚落。 “修老五的剑法已入魔神莫辨的境界!” 待得远处飘来一声犹有余悸的长叹,船上数十双目光才从柯先生尸体上转向楚狂生所站之处,那里已经空无人影。 只有点点滴滴的一行鲜血留在舷栏边的地毯上。楚狂生丢弃了他花十年心血在当阳山中磨成的青铜大剑,知难而走。 修剑痴没有留他的意思,两眼呆望楼檐一角犹然仅存的那一盏灯笼。 仿佛看见亡妻狂儿在火中独舞。 “狂儿,你不会有事。我要找到玄阴真菌治好你的病……” 不要去。听说玄阴真菌乃是侠圣宗祠列代相承的起死回生圣物,千年养菌,独一无二。他不会给你。我爹爹也不会让你去冒犯侠圣宗祠…… 狂儿是个哑巴。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的担心。她担心我为她闯下大祸。 狂儿的病越来越重,她终日在痛苦中挣扎,谁也无能为力。可我是她的丈夫,我不能忍心看著那些诡恶的脓疮爬满她全身,最终完全吞噬了我美丽的狂儿…… 狂儿就快死了。管他什麽侠圣! 为了夺取那根希望中的救命稻草,为了战胜守卫侠圣宗祠的无数高手,我只得…… 後来他们说,我的剑法已入了“魔道”。 蜀山派不能容忍这样的剑法。 师父叫我别练了。不想看见我再沿著这条路走下去…… 前边一团漆黑,我看不到希望。 但是我看到了一个山洞。 蚩尤洞。 风骤急。 灯笼落地。 修剑痴的目光不知何时已转到张士诚的脸上。 “放了丁情,我饶你不死。” 张士诚心头一凛。连楚大先生都已落败而逃,此刻还有谁能挡得住修剑痴? 他的手下急忙将他围了起来,就像厚厚的几层人墙。龙船会的好手本来就不少,此刻他们忽喇喇的一齐举起强弩、火铳,对准了修剑痴的身影。 然而修剑痴的身影已溶入无边的夜色。灯笼灭了…… 一杆长枪突然破空飞来,连连洞穿数人的身体,一眨眼间就撞到了张士诚眼前。 张士诚双眼一霎,眨闪出心底里迸发的深深绝望之情。 几个心腹死士急忙拽著他飞步後退,然而长枪紧随不舍。枪头的铁光顷间就要吞没张士诚惊恐的瞳光。 这时张士诚已腰抵舷栏,他心中一沈:“没路了!” 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来,突然抓住了穿空飞来的铁枪。 铁枪来势奇疾,难以抓实。那人迫不得已,只得提脚踢断舷栏,张士诚和那几个心腹死士登时倒坠入海。嗖的一声锐响,铁枪撞入夜幕深处,穿空急飞之声远远传来,那人不禁嘿了一声,暗觉刚才抓住铁枪的那只手半天没有知觉。 修剑痴瞧见救了张士诚一命的竟然是一个红衣小喽罗,不由得一怔,那人年纪极轻,非但身法奇快,竟敢用手来接他运用内力投出的铁枪,这份武功、胆识委实非同泛泛。修剑痴心下不禁暗赞一声:“好小子!不想张士诚身边竟有这等少年豪杰……”正要细瞧一眼,那红衣少年却乘乱溜了。 “ *** 嘛救他?”李逍遥混入乱窜的龙船会帮众当中,想起修剑痴那一枪的威势,心头兀自怦怦直跳。他生怕修剑痴认出他来,低头急奔,心下自也暗想不通:“张士诚嘛,死就死吧。我刚才吃错了什麽药,居然去挡修剑痴那一枪?” 其实,他刚才想都没想就挺身而出,只是不忍见太多的杀戮。 他奔回先前所站的地方,这时甲板上黑灯瞎火,乌烟弥漫,不知是谁在底舱和後艄放了火,龙船会的人乱成一团。他慌慌张张的拉住一只手就跑,说道:“灵儿,咱们跳船走罢……”突见前边烟雾里窜出一人,身形娇小,向他叫道:“逍遥哥哥,我在这里!” 李逍遥一怔,随即认出了烟雾里闪出来的是灵儿,他不由吃了一惊:“那我拉的是谁的手?”那只手也有如少女般娇嫩,难怪他没发觉不对劲。 他猛一回头,眼前长发飘飘,掩映著一张苍白的面孔。 灵儿被烟熏得眼泪直涌,朦朦胧胧瞧见李逍遥拉著一个身裹一件“魏紫姚黄”大袍的长发女子。她不由得心中奇怪,目光一低,但见风动袍裾,李逍遥身後那人露出一双白花花的腿,足踝上还戴著一串脚铃。 灵儿不禁心念乱转,樱口一张,两眼瞪大。“呃──哦!” 这时一阵风拂起那人垂在脸上的长发,一双针芒般险刻的眼光突然射在李逍遥脸上,与此同时李逍遥目光也盯住了那人唇上的两撇八字胡须。李逍遥几乎忍不住失声大叫:“妖怪!”但他没叫出来,那人另一只手蓦地抬起,五爪萁张,按在他脸上。 变生倏然,李逍遥的反应也自不慢,那人的手爪刚触到李逍遥脸上的皮肤,一支木剑登时指住他的下腹。李逍遥脑袋向後一仰,警告道:“当心鸡鸡呀!”那人哼了一声,低声说道:“这种不入流的武功也配警告我?” 李逍遥忍不住又向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满脸困惑之情,问道:“你到底是男是女?搞到我都不知道怎麽称呼你了……”那人一甩长发,娇笑著说道:“在下楚香玉,草字临风。” 李逍遥暗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叫李逍遥,草……草字拉风……啊,不……吹风!”话声未落,突然间发丝乱眼,那人甩动长发,“啪”的扫在李逍遥脸上,李逍遥呼了声痛,脸颊上登时 *** 辣的多了几道深深的血口。 他一惊非小,心念电转:“这家夥头发上暗藏利器!”急忙将身一侧,堪堪保住双眼没被发丝中隐藏的利刃划到。突然间脖颈一紧,那人长长的发梢倏地缠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扯了过去。 两人身子相距太近,李逍遥登时使不出剑法替自己解除危困。楚香玉眼光一沈,低声说道:“小子,先下地狱去替丁情报个到吧!”发丝一紧,正要绞断李逍遥的头颈,突然间火光跳闪,两人脸孔相对,均闻到一股头发烧焦的气味。 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闪到李逍遥背後,将他一下拉开,楚香玉忙著拍灭头发上乱窜的火星,一时顾不上对付李、灵二人。 灵儿使炎咒从死亡边缘救了李逍遥,两人皆感险幸,心中同时叫了一声:“险过剃头!”趁楚香玉一时旁顾无暇,拔脚就逃。没奔出几步,高处突然飞下数根旗杆,扑簌簌的钉在他们身前,七支旗一字排开,挡住去路。 李逍遥吃了一惊,仰面望去,只见一人花袍飘飘的凌空飞落,双足一分,立在两支旗杆上,目光炯炯的瞪著他们。 李逍遥和灵儿同时变色而呼:“姬灵通!” 姬灵通两眼一翻,目露精光的说道:“何必跑来跑去这麽辛苦?还是乖乖的跟我回苗疆罢!” “雀!”李逍遥和灵儿早料到他要这般说,不约而同地抬手一甩,对视而嘻。 姬灵通脸色不豫,说道:“小殿……呃,不…… *** ,不要跟这种村野鄙夫学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乡俚粗话。”灵儿见李逍遥朝姬灵通扮鬼脸,不由一楞,随即也学著他的样子吐了吐舌头,她样子娇俏可喜,虽说学得不像,李逍遥却已忍不住满心欢喜,暗想:“灵儿真乖,我说什麽也不会舍得让老苗子带走她……” 背後突然“嗤”的一声气流急响,姬灵通变色喝道:“殿下当心!”目光投去,只见灵儿身後烟雾翻荡,一个长发飘飘之人袍影急晃,向她发出一道犀利之极的指力。 此时灵儿察觉已迟,幸好李逍遥反应飞快,横肩一撞,将灵儿的身子推向旁边。楚香玉的气剑指原本是要戳向灵儿的後心要害,没想到李逍遥抢身来挡,指力所及,正中李逍遥右胸。“当!”的一响,李逍遥仰面朝天的倒下。 灵儿不禁双眉蹙紧,眸子里火星一闪。楚香玉一击不中,便欲再下杀手。他与灵儿素不相识,只是恨她刚才火烧头发,竟向她陡施毒手。灵儿见此人伤了李逍遥,本想扑上去拼命,但一转念间,却强忍怒气,返身去察看李逍遥伤势。 楚香玉正要趁机下手,姬灵通只一挥手,甲板上插著的几杆旗登时扑簌簌的飞起,向楚香玉急射而去。 楚香玉听得旗杆掠空飞射的风声猛恶,不由心中骇然,急展身形倒跃闪避。但见他身法精妙,紫袍一飘一晃,便已掠在高处,七根旗杆悉数落空,轰隆一声响,将一面舱壁撞穿个大窟窿。 姬灵通不禁说了一声:“好轻功!”楚香玉眼见这老苗人稍显身手便厉害之极,心下暗惊,但又不甘心,本要发出独门暗器再袭李、灵二人,突听得船尾有人大叫:“谁劫走了关在底舱的人?”伴随著叫喊声,隐约还传来几下兵刃交击的声响,显是看守後艄的龙船会帮众与别人交上了手。楚香玉脸色倏变,急忙飞身掠去。 姬灵通目望紫袍一闪,便已隐入乌烟之中,暗觉此人的身法之速实属少见,转过面孔,望向李逍遥的身上,心道:“这些後生小子,倒是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 只见李逍遥双目紧闭,硬挺挺的躺在甲板上,灵儿怎样都救他不醒,正自惊慌。姬灵通心想:“先前便觉这小子一副短命相,果然不堪一击。”刚才楚香玉那道指力命中李逍遥胸部要害,姬灵通瞧得分明,虽说感激他舍命替灵儿挡了一记“气剑指”,但想任何人在此情形之下都是活不成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上前说道:“殿下,咱们走罢!” 木剑突然一挑而起,自下而上,迅速之极的刺向姬灵通小腹。 李逍遥的剑法在姬灵通眼中还算像样点儿的不过就那几招,不论在何种情形下使出来都奈何不得姬灵通。但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霎间,姬灵通突觉李逍遥这一招先前从未见过,而且决计无法拆解,不由得全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好在他身手老到,一觉不妙,立时倒身飞掠,唰的一声响,腹间一凉,被木剑将衣服撩破了一大片口子。 姬灵通大骇之下,立时加快後掠的身形,风声呼的一响,已然窜出舷外,身在海面之上。 李逍遥一剑逼退姬灵通,翻身爬起,瞧见灵儿蹲在旁边呆望著他,便拍了拍胸口,“当当”发响,说道:“多亏了小匣子帮我挡了那一下子,真是好运!”原来刚才楚香玉那道气剑指正巧点中李逍遥揣在怀里的“仙剑奇匣”,才没要了他的命儿。李逍遥跌倒之时,後脑勺在身下的甲板上重重的磕了一下,几欲晕去。说来也奇,脑中一晕眩间,他突然又记起了一招似曾学过的不知名剑法,这种情形已不是之一回发生。 当下,他赶紧把那招剑法记在心里,情知楚香玉虽然险恶,眼下最头痛的还得是姬灵通。他突然想到装死,伺机使出那招新记起的剑法偷袭,原也属於无计可施之下的铤而走险之举,不料竟然一举奏效。 李逍遥知道姬灵通并未离去,来不及向灵儿多解释,急忙拉著她的手,起身便逃。忽听得风声呼的一响,两人转脸一瞧,看见姬灵通手抓一条桅绳,犹如一头大鸟般的凌空扑掠而近,衣风猎猎,来势迅猛,只一眨眼间,便从他俩的头顶上方翻了过去,挡在前头,探出一只鸡爪也似的手,蓦地把灵儿抓了过去,提在半空。 李逍遥心中一急,想也不想就使出刚才那招剑法。木剑一挑而起,剑头上翘,自下而上反撩,刺向姬灵通下腹。 这一剑方位刁钻险刻,全无先兆可寻,剑头一翘,立时便抵下腹要害。正是马君武当年自创的一十八招乱剑诀之一,有个名堂唤作“肝肠寸断”。 “又来?”以姬灵通如此高深的武功,先前既已见识过李逍遥以此招诈死偷袭的手法,当李逍遥第二次使出这一招,他身在空中,不论怎样变换身形都在剑尖逼指之下,非但没想出破解之法,危势反而有增无减。这等险相环生的对敌情形,在姬灵通而言,实是从所未遇。 此时他一手提著灵儿,另一只手抓著桅绳,眼见势难抵挡,凌空飞踢一脚,劲风呼呼袭面,趁李逍遥侧身闪避之隙,姬灵通已从他头顶上急晃而过,扯著桅绳荡向塔楼之上。与此同时,只听“!!”的一声,姬灵通後腰的衣衫被李逍遥剑尖划裂。 至此,李逍遥对姬灵通已用了两次这招“肝肠寸断”,姬灵通仗著经验老到,又兼武功高明,两次都堪堪躲过,他心中顿有死里逃生之感,飞身跃向楼船高层,暗叫一声:“侥幸!” 忽然间,楼栏内唰唰唰的劈出三刀,招数狠恶,毫无预兆的便朝姬灵通和灵儿拦腰横斫。刀光後有一貌相猥崽的汉子尖声喝道:“什麽人擅闯塔楼,且吃我邓冲一刀!” 说是一刀,却不止劈了一刀,姬灵通认得是“五虎断门刀”的路数,此时他双手皆忙,只得用脚,抢在刀光闪近之际,瞅准邓冲刀招中一处破绽,足影微摆,突然间一脚踢在邓冲那只持刀的手腕上。 “哢嚓”一声,邓冲那只手腕登时骨折,单刀脱手飞上半空。姬灵通旋身一腿横捺,撩在邓冲的後颈,又是“哢嚓”一响,邓冲脑袋顿时耷拉著垂在胸前,想是颈骨已断。灵儿没想到姬灵通突然间下了重手,眼见此人势难活命,不禁低呼一声,急想使法术救那邓冲性命,但见邓冲一个踉跄跌扑而开,单刀唰的落下,邓冲刚巧就撞到刀尖下,钢刀插入他的背椎,由於此人身材矮短,刀尖竟尔从他 *** 穿出,去势不减,又将他钉在楼板上。 邓冲立时毙命,死状仿佛一只串在刀尖等著挨烤的蛤蟆。 李逍遥仰头望见姬灵通捉著灵儿有如一头黑羽兀鹰般掠上了楼船第三层,不假思量,急忙一脚顿地,借力纵起,使出“风魔天下”轻功绝技,半空中一转一折,也窜入楼影之内。 身形刚落入楼檐之下,突然间檐影下发一声喊,七八人各挺长矛,齐唰唰的戳了过来,要将他搠出栏外。 这一著倒是出乎李逍遥意料,他只道龙船会众已经陷入一团混乱,哪料塔楼更高一层竟有伏兵。 情急之下,他想也不想就挥出一剑,正是马君武所授的“不知所措”。 这一招的剑意就是在不知所措之下乱中取胜。敌越众,势愈乱,一剑横拍,势如倾头雨泻,楼栏内登时哗啦啦的倒了一大片。 李逍遥没想到这一剑竟能扫荡一大片持矛拦截他的敌人,不由得“哇!”的惊叫一声,身形丝毫不缓,一串筋斗翻过满地痛晕的人影,落在楼台西首一棵大柱旁,立足未定,左侧有劲风来袭。李逍遥眼角扫去,只见一个哭丧著脸的矮个子手拿铁尺欺身扑近,口中大叫:“吴白马领教高招!” 右翼刀风横掠,却是一蓬头垢面的矮胖老叟左手抡一支青竹鞭,右手挥一把削竹刀,跌跌撞撞来攻,嘴里也哇哇乱叫:“青竹叟在此!” 李逍遥喘息未毕,见这两人来得滑稽,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心道:“一看这种路数就知道是一对烂得不能再烂的肉脚,尤其是那哭丧著脸的吴矮马,那手跟鸡爪似的,还学人扮侠客,扮不起就哭闹不休,跟赌得输红了眼似的下三滥赌徒一般,只会化妆骂人屎啊屁的,真是笑死人了……”突然间心中一凛,犹如被一支锋利之极的柳叶刀刺穿了心脏。眼皮一抬,只瞧见黑暗的柱影後有一只利刃般的目光一眨不眨的瞪著他。 李逍遥一愣神之下,那两人已左右扑击而来,吴白马倒也罢了,那青竹叟招数奇特,却是急难打发。李逍遥提剑敲趴了吴白马,转头正要对付另一个,突然间腿胫一下大痛,挨了青竹叟重重的一鞭。 李逍遥此时的武功决计高出青竹叟多倍,却犯了轻敌大忌,青竹叟矮身滚来,一鞭横击,李逍遥登时跳脚不迭,痛得七晕八素。青竹叟竹鞭往地下一撑,借力纵起,挥刀急削李逍遥脑袋。这一刀来得凌厉,李逍遥大骇之下,来不及使出耍得顺手的那几下剑法,急忙向地下一扑,削竹刀谑的一声堪堪擦著他头皮削过,斫入柱子里。 李逍遥趴下之际,顺手一剑横拍,打中了青竹叟那根撑地的竹鞭。竹鞭一翘而起,呼的一响,那吴白马刚好撞过来,竹鞭自下而上一撩,重重的打在他两腿间。李逍遥突然听到某种类似鸡飞蛋打的凄惨声音,转脸一瞧,地上湿湿的一沱不知是什麽,那吴白马双手捂住 *** ,早痛倒在地。 青竹叟使劲拔出斫进木柱的削竹刀,转身来寻李逍遥身影。不料脚下一绊,跌向李逍遥身上。李逍遥木剑微抬,早等著这老儿自己撞上来。青竹叟眼见木剑的一头正指著他的咽喉,不由大惊而呼。 眼看木剑就要破喉之际,李逍遥猛地里飞起一脚,将青竹叟踹出楼栏之外,心道:“杀一人很容易,不是吗?这麽容易的事儿我可不会做。” 他转过脸来,刃光蓦地在他面颊上耀了一下。 “救人比杀人更有挑战性。”李逍遥双眼微眯,脸孔稍侧,避开那一道耀眼的刀光,心想。“洪大夫常说,让人活著有时候比杀一人要难得多。” 面对一道夺命般寒利刺目的刀锋,不知为什麽,李逍遥突然间想起了洪大夫有一次对他说,夺去一个人的性命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但要让人好好的活著,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面对死亡的刀锋,李逍遥居然会没来由的想起了村子里的洪大夫。 洪大夫也使刀,他的柳叶刀也一样锋利。但他使刀是为了救人,不是杀人。 洪大夫凝视而留在李逍遥脑海里的那双总是若有所思的目光,倏地从李逍遥心头一掠而过。他突然觉得这个人、这双眼其实很有意思…… “你想救人?”柱影中那个只有一只锋利眼睛的人突然低低的问了一声。 “不行吗?”李逍遥定了定神,说道。 刀光又耀在李逍遥脸上。“凭什麽?” 李逍遥提起木剑。“凭这把剑!” 柱影中那人语带讥诮。“不过是一根烂木头。” 李逍遥道:“那就麻烦你快点过来削一削,别在那儿扮高手了……”话声未毕,柱影後那人突然不见了。李逍遥心中一怔,正要探头察看,脑後蓦地一凉,但见一道刃光从眼前的柱子上急掠而过。 生死关头,李逍遥心念电转:“他在後边!”情急之下,一交跌扑,身子倒地之际猛挥一剑。柳叶刀突然在他颈後刹住去势。 李逍遥跌倒下去,顺势从刀锋下侧头钻过,眼角一瞥,看见他的木剑正抵著一个长发披肩少年的左眼。这少年的右眼用一块黑布罩著,眼角边淌下脓汁,李逍遥只须把木剑轻轻一送,此人便会连另一只眼睛也保不住。以李逍遥此时随手一剑所挟带的强劲内力,倘若木剑刺实了难免要贯入那人的大脑。 “後发先至,好招数!”那个眼睛流脓的少年低赞一声,突然把头向後一仰,斜身急窜,反手一刀无声无息的削近李逍遥後颈。 这少年的刀法简直不像刀法,一挥刀却是迅若闪电,每一招都是势在夺命。李逍遥一惊之下,又是一招“不知所措”的剑法挥洒而出。眼角一扫,那支又薄又利的柳叶刀停在离他後脑勺不足一寸之处。而那少年的那只独眼也被李逍遥的木剑抵住,两人对望一眼,因见彼此的性命均系於毫发,皆没敢轻举妄动。 “该自我介绍了,”李逍遥心中对这独眼少年的刀法暗暗佩服,忍不住说道。“大家旗鼓相当,恐怕没什麽好打的了。” 那独眼少年突然收刀後跃,李逍遥便也偏转剑头,只道那少年不打了,那料那少年双足在柱子上急蹬两下,飞身窜起,借势翻到李逍遥背後,刀光急闪。 李逍遥大惊之下,急忙扑倒在地,反手挥出一剑,堪堪抢在刀锋抵颈之时又一剑指住了那少年的独眼。两人性命皆在对方之手,只好同时僵立不动。 李逍遥舔了舔额头淌落的汗珠,满口发涩,心道:“打下去也是这样。”眼皮抬起,见那少年也是满面汗光。两人心里的紧张之情在目光交接之下登时展露无遗。 两人僵持一会,李逍遥记挂著灵儿还在姬灵通手上,脸一皱,说道:“不如罢手算了?”那独眼少年沈著脸道:“不行,我的任务是看守里边那人。你想要救他,除非杀死我。”李逍遥摇了摇头,心道:“我杀你干什麽?”眼角向旁边一面雕花红木隔起来的舱墙瞥去,突然心中一动:“难道丁大哥竟在里边……” 他正要想办法摆脱这种後颈上架著刀的困境,突见木墙一亮,几只燃烧的灯笼从楼栏外抛了进来,滚在地毯上,焰头立时满地乱爬。李逍遥变色道:“烧过来了烧过来了!”那独眼少年却一动不动,只是盯著他。 李逍遥见到一道火舌舔上了独眼少年的裤腿,不禁说道:“不要玩了吧?这样你还玩得下去?”说话间,他自己的靴子也有火苗窜了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独眼少年突然侧身斜扑,避开李逍遥的木剑,顺手拍灭裤腿上的火星。这一扑便到了李逍遥背後,仍是一刀快若迅风的劈向李逍遥後颈。 李逍遥急忙反手一剑,仍是後发先至,指向那少年的独眼。不想那少年这一次多了个心眼,那一刀竟是虚招,引得李逍遥把木剑递到面前,那少年蓦地回转刀锋,要削断这把老是指住他眼睛的木剑。 没想到李逍遥那一下子也是虚招,木剑飞快的虚晃一下便即收回,心道:“我要试试在仙灵岛上新学到的‘风魔神腿’,把你踢下去,看你还缠不缠我?”正要飞脚踢人,突然叫苦不迭:“哎呀!站久了腿麻……” 那独眼少年见李逍遥身子一下摇晃,显是站立不稳,胸前登时露出大片空档,柳叶刀一摆,正要戳去,李逍遥的木剑猛地敲在他手腕上,那少年顿时听见手骨断裂声,握刀不住,一咬牙,倏起一脚踢在李逍遥胸口,将他蹬出楼栏之外。李逍遥内力反震之下,也将那独眼少年弹跌,身子重重的撞向那面隔墙。 李逍遥伤势未好便又挨了一下重击,一时几乎晕过去,身子一仰,翻出楼栏的刹那间,他连忙用一只腿勾住栏柱,倒悬在栏外,才没掉下去。眼睛一扫,看见底下插著几根顶梢尖锐的旗杆,刚才若是跌下去,非被旗杆贯穿身体不可。 这座楼船连同底下的甲板,高逾三层。刚才李逍遥飞得太高了些,竟尔窜上了最顶的第三层,此时身子倒挂,脑袋从檐边稍露半分,刚好瞧清下边一层的情形。 一团烟雾飘过,楼阁里两个凝神对峙的人影渐渐清晰。 姬灵通双眼瞪视前边持剑悄立的那个凄凄清清的人影,瞳孔阵阵收缩。听见灵儿在身後被烟熏得不住的咳嗽,他只作充耳不闻。李逍遥心中不禁暗骂:“老苗头这麽没人性,怎麽可以如此虐待小女孩?” 殊不知姬灵通此时的情形有如一只刺蝟面对豪猪,稍有疏神,便会同满地的尸体一般倒在面前那支兀自滴血的长剑之下。 两雄狭路相逢,均感骑虎难下。 背负“湛卢”,修剑痴手里只拿著一支寻常的铁剑。 但不管他手里拿什麽剑,他整个人在姬灵通眼里已然变成一柄利剑。 姬灵通不由的眯缝了双眼,难以相信眼前所见。 修剑痴此时给他看到了他一直想看的剑式。 “剑一!” 姬灵通心头大震,难怪蜀山群侠当年在剑门天险堵不住修剑痴。 每一样剑法都会有破绽可寻,唯独“圣灵剑法”的之一式“无尘无垢”是个例外。 修剑痴虽只随意而立,全身上下竟然无隙可击。 姬灵通向灵儿望了一眼,心情沈重的说道:“老朽当年向巫後娘娘起过誓。”随手一拂,悄无声息的解去灵儿身上被他以独门手法点的穴道,俯身捡了一把剑,掂了一掂,脸上突然间充满了肃杀之气。 灵儿忍不住问道:“你起了什麽誓?” 姬灵通目光一沈,缓缓的从牙龈里迸出一句话:“无论如何,都须杀死窃取本教‘剑一’之人!” 楼板上“格”的一声微响,衣风猎猎。李逍遥以腰腿发力,跃回栏内。但见烟焰中两个人影正在倒塌的雕花木墙前打斗。李逍遥抬手驱烟,定睛一瞧,认出那个蹿上塔楼与独眼少年厮打之人正是蜀山弟子羽云。 独眼少年先前与李逍遥交手时已受伤,右手垂在腰畔,换以左手持刀,只见他脚步踉跄,身上已有好几处衣衫冒出火星,羽云拂尘飞扬,不敢与独眼少年的兵刃相交,仗著身法灵活,与那少年一味游斗。 李逍遥心道:“这两人打下去必有一伤。”正想上去设法使他们罢斗,脚刚迈出,突感背心一凉,倏地里仿佛戳进了一枚透骨的针芒。 一团浓烟弥漫开来,李逍遥突然旋身挥剑,但见半片紫色袍裾从眼帘里一闪即隐。他急切间使的是马君武所授的剑招,其精妙之处就连姬灵通也难以应付得下,不料这一剑竟然落空。李逍遥心念急转:“有点儿不妙!” 忽然间簌簌数声微响,羽云和那独眼少年同时翻身跌倒。李逍遥听见他们低哼之声显得甚是痛楚,不禁转脸瞪视。羽云忍痛说道:“师叔当心,有人暗……暗箭伤人!” 此时烟雾弥漫,目难视物。不待羽云提醒,李逍遥已自提剑戒备,心下微觉疑惑:“那眼睛流脓的小子不是他们自家夥里的吗?怎麽连他也一古脑儿要杀……”一个念头未及转过,头上突然扑簌一响,李逍遥不暇多思,身子一仰而倒,但见一面“魏紫姚黄”大袍从梁木间急旋而下。 李逍遥晓得此时情势有多险恶,先使一招“雾里看花”,旋出一大簇剑花护住自身,猛地里一条如丝如线的微芒斜斜划向半空中那面袍影。先使出的那一招乃是灵儿所授的水月宫剑法,第二招想都不想就顺手一挥而出,剑意绵绵,无头无绪,连自己也不晓得这是什麽招式,又怎麽会一下子使了出来。 紫袍倏地一荡而近,当头罩落,李逍遥眼前登时一暗,但觉袍下暗器急飞,虽然瞧不清晰,危险迫近之际,背梁陡然冒出大片冷汗。其实黑袍罩头之时,他已必死无疑,任何人当此情形之下,急切间也逃不过袍底下密集如雨的细针急射。 此时李逍遥两眼虽然看不见,但他剑势已成,“!!”的一声,木剑从袍下一削而过,只听一人应声後跃,发出一声忍痛的低哼。紫袍随即将李逍遥全身裹住,他什麽也看不见,惊慌之下,一连串旋身打转,木剑乱挥,突然被一道劲风扫著腿胫,跌倒在地。 耳边忽听一个少女娇呼一声,抢了过来,帮他把罩在头上的紫袍扯掉。李逍遥眼前登时一亮,脸孔抬起,瞧清了面前的少女明眸皓肤,眼光里满是关切之色,正是赵灵儿。 两人目光互望之际,均感心情欢喜祥和,身边纵有天大的危险也都霎间忘在脑後。 烟焰中突然有人尖声哼了一句,说道:“你们两人都去死罢!”灵儿耳朵微微一动,听出骤密的细针破风声陡近,顺手抓起那件紫袍一甩而出,卷在袍中的数十枚细针在她一摔手之下登时急飞而出。李逍遥心中隐隐明白:“原来我刚才之所以没事儿,多半又是灵儿使了金刚咒帮我护身之故……” 那件紫袍甩将出去,登时犹如风帆一般鼓了起来。灵儿食中两指相并,在眉心轻划一个圆圈,念下法咒:“百无禁忌!”大袍突然间仿佛一个舞在烟雾中的人影一般扑掠而起,挡住了射向李、灵二人的满空飞针。去势不减,扑簌簌一声掠进烟幕之中,将发暗器之人蒙头盖住。 羽云看见一个人影在烟雾里摇摇晃晃,抄起拂尘,呼的一拍,将那人连同罩头的紫袍一并打下水去。那人跌出楼栏之时,也飞起一脚横扫,李逍遥一声“小心”未及出口,羽云便已翻身跌出栏杆之外。 李逍遥将身一扑,半空中探手一抄,但见羽云一串跟头跌下楼船,却落在一条悠悠晃近的小艇之上。黑暗中隐约只见小艇上横篙站立之人一身黑衫已然湿透,仰脸呼道:“师叔,我搞到小艇了,咱们一道闪罢!”却是蜀山派那小弟子任书易。 李逍遥正想问一声有没有救到丁情,楼船主桅在大火中突然呼喇喇一声大响,倾倒而下,巨帆的阴影立时覆盖了眼前的水面,将他眼帘里那一叶小艇的影子一隔而断。 混乱间,一时听不到那两个蜀山少年在水面上的叫喊声。李逍遥心道:“但愿他俩没事才好……”想起那独眼少年,转面四寻,此时满楼皆烟,势难立足,却瞧不清那少年的身影何在。李逍遥叫唤了几声,不闻有人答应,头上忽喇一下大响,却是顶篷烧塌,刻不容缓之际,他只得抱住灵儿的纤腰,横脚一踢,半面栏杆登时远远的飞了出去。 李逍遥说道:“灵儿,这条船不成了,咱们也走罢!”灵儿把脸颊挨在他肩头,双手揽住他腰,呼的一声,李逍遥纵下楼船,这一飞便是数丈远,脚尖在水面漂浮的大桅上一点,借力一纵,又越十丈有余,半空中回头张望,但见船影已被烟雾遮蔽。 突然间烟雾微荡,似有两个黑影一先一後,快速之极的掠著水面蹿向夜幕低迷之处。 这时楼船离岸不远,但也有二三十丈之遥。李逍遥使出“风魔天下”轻功,当身子再次下坠之时,伸足在先前踢过来的那半面栏杆上一点,又借力一跃数丈,双脚在空中交替连踢,轻飘飘的有如御风飞行,只数个转折便即跃到岸上,灵儿虽也轻功出众,但见了他这等利索之极的身法,不由得也是暗暗惊佩。 她刚想夸一句:“逍遥哥哥,没想到你的轻功进境如此神速,好生让人佩服。”李逍遥落地时突然一交绊跌,两人摔得晕头转向。 李逍遥喘了一会,回望河口水面上忙著跳水或放艇逃生的人影,想起修剑痴和姬灵通,忍不住问道:“灵儿,老苗子怎会这般轻易便放了你?”灵儿摇了摇头,目光里也是一般的惑然之情,低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知他们两人怎麽样了?但愿……但愿没事才好。” 李逍遥想起刚才见到那两个掠向对岸的黑影,暗思:“姬灵通和修剑痴多半是找地方打架去。老姬大概自忖没有十足把握,因怕斗剑时难以照护得灵儿周全,是以便不把她带上。如此看来,他们斗剑的地方离此多半不远。” 想到这两大高手斗剑时必是精彩之极,李逍遥不禁心痒。但一转念间,又想:“万一老姬打赢了,少不了还要回过头来捉灵儿去什麽苗疆。躲还来不及,干嘛又巴巴的凑上去给人捉?何况我根本找不著他们斗剑的地头……” 微一沈吟,暗觉这事尚有说不出的蹊跷之处,反正想不通,索性不去想。扶了灵儿起身,说道:“走罢。”灵儿不问要上哪儿去,只是眸子里含著想问的意思。李逍遥道:“不管怎麽说,总算甩掉老姬了,咱们回家去。” 两人正走间,突见翼影扑簌簌急闪而过。道旁的树丛里转出两个人影,挡住去路。 李逍遥一眼瞧出站在面前的是两个身穿乌衫的苗人,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时,身後有人低著嗓音说道:“奉姬长老之命,在此恭迎两位大驾!”话中原本含有恭谨的语气,但当那双尖锐的目光凛凛直射过来之时,这句话登时变成带了几分威逼之意。 李逍遥面孔微侧,瞥见身後不远处立著一个瘦骨棱棱的疤脸汉子,身做黑苗服色,目光凛凛地瞪了过来。李、灵二人不由对望一眼,心下暗奇:“难怪老姬会放下灵儿去同修剑痴斗剑,却原来是有人在岸上接应。但这几人如何得到姬灵通的讯息?” 那瘦子倏地晃身欺近,不等李逍遥木剑抬起,突然探手从灵儿肩畔虚抓一把,闪身退回先前所立之处。只见那瘦子手抓一只怪模怪样之物,那物竟然在他手上吱吱怪叫,李逍遥和灵儿皆吃了一惊。 那瘦子抬起眼皮向他们脸上一扫,看出这两个少年男女大感惊异,便冷冷的说道:“这是跟屁鬼,没见过罢?”另一只手拈出一张画有驭鬼符咒的枯叶,口中念念有辞,转眼间他手上的那只满口絮絮叨叨的怪物便在一团青烟中萎缩,变成一个芋头大小的泥娃娃。瘦子随手将泥娃娃放进肩後背著的布袋里,向灵儿躬身说道:“小人符通玄,拜见大 *** !” 李逍遥登时明白这几个苗人如何跟踪到他和灵儿,原来姬灵通在那船上便搞了鬼,只是他和灵儿竟未察觉。他拉著灵儿後退一步,心下暗惊:“厉害的苗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灵儿没有主意,只是望著他。殊不知李逍遥心里暗暗叫苦,先前他在船上便已受了不轻的内伤,刚才抱著灵儿跃上岸时又使多了真气,此刻连连潜运内力,想使风神轻功再次抱起灵儿逃遁,却怎麽也聚气不成,待要多使几次,腹间猛地一阵翻江倒海,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腰身一弯,忍痛不哼出一声。 看见李逍遥满额溢出豆大的汗珠,灵儿登时吃了一惊,暗觉这似乎是岔了真气之状。李逍遥自知此时绝难与人动手,为免露了底儿,连忙向灵儿暗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声张。 但他这般神情怎能瞒过符通玄和另外那两个黑苗好手的眼光? 那符通玄乃是雾月教中位份仅次於护教长老的一流好手,惯走江湖,眼光何等厉害,当即看出了李逍遥真气逆入经脉的情状,知他无法使出半点内力与人动手,暗想:“这少年不知是什麽来头,不过眼下倒也不需理会,只管把小殿下带走便得,这 *** 的地头实是不便多耽,免得横生枝节,夜长梦多……” 一念及此,他立时便朝另外两个苗人使眼色,示意动手。不料那两人竟似迷糊了一般呆立不动,符通玄不由心下一怔,突感一股睡意袭来,几难抗拒。他飞快闭眼,同时抬手往自己脸上狠掴一掌,打飞悄然附脸的瞌睡虫,一定神之下,眼睁一线,瞥见灵儿眸光中的迷离之色,登时省起:“险些被殿下的回梦咒催眠了!” 灵儿见符通玄自掴一掌驱去睡意,登知此人定力不弱,她的“回梦咒”难以生效,急忙收去法术,免得瞌睡虫反附在她自己的身上。 她刚收回法咒,符通玄身体突然微微一晃,李逍遥登觉咽喉一紧,两眼睁大,只见一个朦胧的青影眨眼间闪到面前,双手张开,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扣住了灵儿的腕脉,灵儿半身顿时麻木。 李逍遥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般匪夷所思的情景。 霎那间欺上来制住他和灵儿的朦胧青影明明是符通玄的形貌,可是符通玄仍在丈许开外僵然而立。李逍遥大骇之下,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又或者是见鬼。 灵儿霎间也是吃了一惊,脑中飞快翻书,心念一动,脱口而出:“走魂术?” 李逍遥闻言方知站在丈外的那一个乃是符通玄的躯体,欺上来擒住他们的却是符通玄的魂灵,这等情形委实出乎想像之极。但他却不晓得更不妙的情形还在灵儿脑中刚翻到的一页书里,她稍一凝神,便记起了水月宫的藏书中提到“走魂术”的後著便是“锁魂手”。符通玄既会“走魂术”使自己灵魂霎间出窍,势必会使出“锁魂手”封住她和李逍遥的魂魄,使他们两人变成 *** 一般浑无知觉,失去反抗之力,等回到苗疆再以还魂大法令他们恢复。 但灵儿就算想到了这一节不妙之处,也已无计可施。她脉门受制,李逍遥又真气岔行,除了束手就擒,毫无反抗的余地。 夜色中突然有人喝道:“什麽人竟敢对付我们龙船会的兄弟?”李逍遥闻声一怔,随即想到:“哦,我和灵儿还做龙船会打扮……”眼前衫影晃闪,四下里蹿出一大群装束与他和赵灵儿一模一样的红巾汉子,呼喇喇一声涌近,各持兵刃,或提灯笼火把,围将上来。 火把下有个膀粗腰圆的大汉手持一根熟铜棒,瞪眼喝问:“我大哥在哪里?”李逍遥未及回答,这大汉便不耐烦,提棒敲打符通玄的头,问道:“你这苗子哪儿来的?怎麽装聋作哑?”符通玄的肉身没法子回答他。那大汉起了疑心,教几名手下提刀架上了符通玄的肩头。那干红巾汉子揪住符通玄的身子,见他不理不睬,实是无礼之极,便挥拳乱打。一人边打边骂:“二爷的话你都敢当耳边风?我看你是欠揍……” 这干人一打岔,符通玄的“锁魂手”哪里还能使得出来? 那膀粗腰圆的大汉名叫张士德,原乃泰州盐贩子,随其兄张士诚聚众创立“龙船会”,大做黑道买卖。此趟两兄弟到得此处,原是应了“侠客山庄”之邀。他在岸上望见张士诚的座船起火,著急之下,连忙率了百来人赶来察看,不巧在此撞见符通玄正要为难李、灵二人,因见李逍遥和灵儿皆作龙船会装扮,便即上前喝问。 张士德脾气暴躁,他手下的人也都凶神恶煞一般,符通玄的肉身转眼已被打得鼻青眼肿,脸跟猪头似的。若非脖子被掐紧,李逍遥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突然间咽喉一松,青影迅速之极的从李、灵二人身前闪进人群,符通玄原本僵立不动的身子立时一震,双眼张开,目中精光陡闪。 李逍遥心念急动:“他的魂魄回体了!”只听劈砰劈砰数声大响,围殴符通玄的那干红巾汉子四下飞起,远远摔落,人群中叫苦连天,转眼间便倒了一大圈人。 李逍遥一瞧之下,登时吃了一惊:“这家夥好厉害,龙船会这些人哪里挡得住他三下五除二?” 但见张士德所率的百来人围著符通玄,火光晃闪,中间空出的圆圈越来越大,靠近圈子的红巾汉子不是倒飞而跌,就是倒地翻滚。李逍遥暗觉再待下去情势不妙,连忙拽著灵儿衫角,两人趁乱逃进林子里。 这一路上为免再遇到黑苗族的人,他们没敢走大道。好在李逍遥从小离家出走的经验丰富,又惯与邻村痞子游击周旋,自是摸熟了方圆数十里内的大小路径,灵儿随他抄小路走了半夜,总算没再遇到什麽人。 天明时分,十里坡已然在望。两人在山石上歇了一会,灵儿取出调理真气的水月宫丹药给李逍遥服了,又帮他打坐调息约莫两个时辰,各感倦惫,相依著在山石背後打起盹来。 李逍遥经历了这许多事,哪里睡得安宁?刚合上眼不久,便梦见许多蛇围著他和灵儿,却并不爬近噬咬,只在他们身边密密层层地围个大圈,蛇头高昂,群相起舞,这情形委实骇异,他登时惊醒。张开眼睛,四周树影婆娑,晨光照面,微风习习,一派宁谧气象。 灵儿美丽的眼睫微颤几下,突然张眼。顾盼间,但见李逍遥拿著木剑在树荫下比划,她看了片刻,暗觉他这几下剑法似未使过。李逍遥身影在树丛间隙穿闪出没,剑势绵绵,初练之时尚嫌稚拙,难免拖泥带水,但只多练得一会,剑势游走之际渐渐的便无半分间碍迟疑。 “嗖!”一道劲风从灵儿鬓角之畔斜斜掠过,剑路回旋,木剑之上沾了一只蝴蝶。 蝶扇翼欲飞,却反将身子穿在剑尖之上。李逍遥颔首低眉,一绺头发垂落颊边。 灵儿悄立一旁,静观不言,过了一会,李逍遥抬手搔头,转身时满脸懊恼之情。瞧见灵儿在旁,他便收住剑式,说道:“灵儿,你醒啦?” 灵儿点了点头,侧首一想,说道:“逍遥哥哥,这似是修剑痴的剑法。” 李逍遥叹了一口气:“正是‘痴心情长剑’。可是我好象没使对,总觉得欠缺了什麽,越练越使不下去……”修剑痴先前对敌之际迫不得已使出“痴心情长剑”,一剑绵绵回转,抹断四名强敌的咽喉,李逍遥暗觉这一路剑法虽说杀势甚重,却又美妙难言,忍不住便记了下来,昨晚在楼船上也曾不知不觉使过一次,越发喜欢,此时忍不住便加以练习,但他越练越感到与记忆中所见形同实异,自感未得其中精髓,不免泄气。 灵儿轻手微拂,穿在剑梢的蝴蝶落到掌心。那只蝴蝶双翼翕动渐弱,像一片风吹落的花瓣,不会飞翔,只有凋零。灵儿双掌合拢,心想:“要知道,一只蝴蝶是一朵鲜花前世的魂魄。” 她把手轻轻抬起,向空中一扬,蝶像一朵蒲公英般飘然而飞,翩翩飞向无名的远方。就在这一瞬间,透过蝴蝶的翼影,他们相互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怅然。 但李逍遥眼中更多的是惊异,心头也是一下震撼。死在他剑下的那只蝴蝶居然在灵儿手心里复活了,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世上竟有这等奇事。 蝶影翩跹,只见灵儿眸子里似有神光一闪即隐,她不动声色的转过秀靥,不知不觉间灵力又有一层蜕变。 修剑痴使的那一路痴心情长剑法她也亲眼瞧见,梢一沈吟,走到李逍遥身边,拾起一节树枝,凭著脑中印象演示给他瞧。她习剑多时,剑法造诣远较李逍遥为高,李逍遥先前使不下去的那几路变化,经她一演示,差不多都补全了。李逍遥欢喜之余,忍不住说道:“灵儿,我觉得你怎麽总是……呃,有点儿神神的?” 灵儿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李逍遥也过来与她一起试练一遍她刚才使过的剑法。两人来来去去的练习了几回,均觉这路剑法好象没使对,其中的许多奥妙之处似乎未得甚解。灵儿也觉得她虽把剑招补全,其中还揉入了一些她自己想到的变著,但这路剑法使将出来,殊少了一分水 *** 融的浑然剑意,再看李逍遥从头使了一遍,也是欠缺了什麽,徒具其形而已。 “虽然是徒具其形,”李逍遥摇了摇头,很快找到了自我安慰的说辞。“但我在楼船上一使出来,总算也摆平过高手。也不算一无是处……” 灵儿丢了树枝,蹙眉沈思。微风吹拂,但见她丝衣款摆,更衬得她腰身的窈窕柔美之态宛如一朵新绽的芙蓉。李逍遥侧头瞧了片刻,不免赏心悦目,一时难以定神,忽想:“不知脱掉会怎麽样?” 灵儿回眸向他望了一眼,微抿的嘴角挂著一丝似笑非笑之意。李逍遥为她容光所慑,登觉自责,低了头想:“灵儿八成是个迷了途的仙女,找不著她的菩萨,才暂时跟了我。我怎能对她乱起坏心?这般想一想都是亵渎,以後不可以再对她存轻薄念头,免得天老爷找我的碴儿,把我变作小乌龟什麽的……” “李逍遥!”突然间有人大叫。“你这只小乌龟!” 李逍遥吃了一惊,心念乱转:“哇,这麽快就找上来啦?”掉头四顾,只见树丛里犹如土拨鼠出洞般钻出七八个灰头土脸的人影,一面叫喊,一面乱投石砖。李逍遥连忙拉著灵儿便跑,突然间脚下一陷,在满地的枯枝落叶里不知踩著什麽,足踝一紧,“唰!”的一响,登时头下脚上的离地而起,身子被一个大网兜头裹住,晃悠悠的吊在半空。 树荫下有个翘鼻斜眼之辈仰面打个哈哈,说道:“李逍遥,你小子踩进我的地头了!”不等李逍遥答腔,目光转到灵儿的倩影之上,见她仰面望著树梢吊著的网兜兀自发呆,那厮便用一只脏兮兮的大手向她香肩搭去,涎著脸说道:“小妹妹不用怕,跟著李逍遥没出路,不如改跟我混罢?”灵儿摇了摇头,不跟陌生人说话。 李逍遥在网里说道:“高手,这妞儿是跟我的,你别死缠了……”话没说完,高手突然大叫而倒。李逍遥定睛一瞧,原来高手那只胳膊竟然脱臼了,软垂在腰畔。他还没转过念头,身子随著网兜落地,灵儿伸手一托,将他轻轻的放了下来。 高手咧著嘴叫唤:“子焚,不是叫你看著这妞儿吗?怎麽又盯不住……”话没说完,就见到那个拿刀站在灵儿身後的小痞子裹进了网兜里,莫名其妙的挂到了树上,悠悠晃荡。 众痞子不禁张大了嘴巴,呆呆的望著空中晃来晃去的网兜。李逍遥知是灵儿使的手脚,奇怪的却是连他也瞧不出她是怎麽捉弄这干小痞子的。他转过脸孔,说道:“高手,上回还没教训够吗?” 高手让旁边一个黑脸小子帮他接上了骨节,甩了甩手,恨恨的瞪著李逍遥,说道:“上次我被你整惨了!李逍遥,今天我要干掉你,抢你的妞儿!”李逍遥目光一扫,见到高手身後影影绰绰的晃出好些以前从未谋面的生面孔,个个手持杆棒,神色不善,这种阵势显然是要打大架来了,他不由得退到灵儿身前,说道:“高手,我别的妞儿你可以去抢一抢,这个妞儿不行。” 高手擤了一把鼻涕往旁边一甩,说道:“你别假慷慨!那些村姑长得像样点儿的都被你泡过了不知几百遍,谁稀罕喝你剩汤?”眼光色迷迷的瞟向灵儿俏面,笑道:“不过这个小妹妹看来还很纯噢!”脸孔一拉,向李逍遥瞪了过来,鼻头拧起,哼了一声。“李逍遥,你的胃口也别太大了,孔融让梨的故事你应该听说过,何必非要当那只赖著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灵儿低声问李逍遥,“要不要我帮你打趴他们?”李逍遥摇手道:“等其他妞儿来抢我的时候你再出面吧。”提起木剑,踏前一步,说道:“高手,今儿你找来不少新帮手啊?” 高手双手一扬,说道:“少废话!为泡妞儿打架,天公地义!”拽了一根白腊棒在手,立个门户,叫道:“李逍遥,咱俩先来单挑,你可别叫妞儿帮忙啊!” 李逍遥笑道:“好啊,不过你们可别趁机来骚扰我旁边的妞儿。”转脸想叮嘱灵儿一句,谁知背後已没有人。众痞子齐望树梢,只见李逍遥身边的少女不知何时已斯斯文文的坐在树上,两只穿著绣花鞋的脚在绿叶间隙微微晃摆,神情闲适,纵然只随意地依在树桠间,那也是说不出的优雅动人。 以李逍遥此时的武功打发几个小痞子已是绰绰有余,是以灵儿并不担心,既然他叫她不要帮忙,她便 *** 一旁掠阵,倘若李逍遥有难,她自会随时暗中相助。 高手的武功得自家传,李逍遥知他父亲高大全乃是萧家庄大户人家的护院,使得一手好枪棒。从小到大,李逍遥便打不过高手,当下见他气势汹汹的抡棒扑来,不由得有些心慌,想向旁边避让,高手横棒一拦,斜打李逍遥双腿,口中笑道:“李逍遥,你的武功太不入流了,哪个妹妹欣赏你,那她的眼光也就太差了……”话声未落,李逍遥反转木剑拍在他背上,高手带著自我欣赏的笑容栽了个嘴啃泥。 众痞子惊呼声中,李逍遥横剑说道:“我是不入流,但要收拾你们这些半吊子的混混,那也不在话下。”众痞子怒骂著乱棒围攻而上,李逍遥想:“正好让我试试修剑痴的‘痴心情长剑’!”正要使出那一路剑法,灵儿在树上提醒道:“逍遥哥哥,这是杀人的剑法。”李逍遥心头一凛:“幸亏灵儿提醒!”急收剑势,新招未生,七八根棒子已扫到身旁。 灵儿生怕他不小心受伤,忍不住暗使法术,低念一声:“定!” 那几个小痞子顿时僵立不动,李逍遥一怔,只见高手使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戳指大骂:“李逍遥,你太烂了!说好是单挑,你居然叫後边那妹妹帮手……你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李逍遥摇了摇头,心道:“早知他会恶人先告状。”转头向灵儿喊道:“灵儿,你不想让别人揪我辫子罢?” 灵儿收了法咒,那几个小痞子凝在半空的棍子纷纷扫落,仍然砸向李逍遥身上。高手笑道:“这才对嘛!”趁李逍遥还未把头转回来,抡棒扫颈。李逍遥随手使一招“不知所措”,木剑从身旁急旋一圈,後发先至,抢在乱棒打来的一霎间扫翻了一干小痞子,七八根木棍登时在空中七上八下,悠悠飞落。高手带著自我欣赏的笑容栽了个嘴啃泥,刚倒地便被那些落下来的棒子接二连三地打在 *** 上。 李逍遥把木剑往胳肢窝里一夹,掏出一根揣得皱巴巴的纸烟叼在嘴边,却摸不著火涬子,转头向灵儿问了一声:“有没火?”灵儿两眼眨了眨,眸中微芒一闪,李逍遥嘴上的纸烟冒出火星。 高手蹦起来嚷道:“李逍遥,给点儿创意行不行?别老是摸仿别人,这是没有‘钱’途地!你的剑法太造作了,传统的套路,一般的打斗,毫无新鲜感!”众痞子一齐扮鬼脸道:“屁屁屁!” “各位的做法不禁令我想起了惯於蒙脸化装扮各种人骂他自己老娘的书航小朋友,”李逍遥吸了一口烟,笑道,“想要什麽新鲜感哪?说来听听?” 高手道:“高手过招往往是一招搞定,一击毙命,那才过瘾嘛!哪有像你这麽多花式的打法?”李逍遥悠然朝他脸上吐一口烟,笑道:“好啊,那就请你把我‘一招搞定’又或曰‘一击毙命’吧。可别太多‘花招’噢!” 高手举棒立个“金鸡独立”的花式,大叫一声:“弟兄们,使出咱们痞子派的看家本领‘绝杀’给这种不入流的人瞧瞧!”众痞子一齐答应,纷纷围拢,各摆姿势,宛如一簇牵牛花般左右伸胳膊腿。 李逍遥叼著纸烟看直了眼,笑道:“既然说我是这麽不入流,各位又何苦如此挂怀?还摆这麽多‘疯’情万种的姿态给我看这麽劳神,唉!你们累不累?” 众痞子发一声叫,乱棒打来。李逍遥木剑一抬,高手连忙叫道:“有点创意行不行?不要老是模仿别人!”李逍遥只得又把木剑夹回腋下,众痞子这才放心,或翻斤斗,或打著旋儿,或独脚跳,或著地打滚,总之是有多少花样全抖了出来,你推我搡地挨近李逍遥身边,挥棒便打。 突然间每人脸上皆中一脚,李逍遥旋身横掠一圈落地,霎眼间已狂风般连扫三五十腿,一干痞子连足影也未及瞧见便即跌飞丈外,或架於树梢,或栽入阡陌,或伏於草窝,或爬在石丛,人人身上皆有七八只鞋印,或流鼻血,或掉眼泪,或吐白沫,或屙屎尿,也算仪态万千,令人绝倒。 高手趴在地下耷拉著眼问了一句:“什麽功夫?”李逍遥抬脚微晃两下,笑道:“风魔神腿。”高手嘴巴一歪,吐著苦水咕哝道:“太烂了!都做不到一击必杀,算不上什麽……什麽高手!”李逍遥蹲下来侧头瞧了瞧他满嘴泥巴的样子,悠然道:“想当高手想疯了的是你,可不是我。” 树梢突然簌的一响,有人急掠而过。李逍遥仰面时但见满空飞叶飘落,劲风带处,脸颊上的肌肤霎间仿佛春水吹皱般的起了一阵漾动。他心中暗惊:“好大的剑气!” 灵儿从树上飘然而下,站在他身後。 李逍遥转面向她望了一眼,两人交换了个会意的眼色,一齐展开身形,朝前方飞掠而去。众痞子张大嘴巴,面面相觑,或惊愕,或骇异,或揉眼,或掐耳,只道看花了眼,又好像置身梦魇之中。 高手忿忿不平的哼道:“太烂了!屁屁屁!李逍遥不可能变得这麽厉害……” 李逍遥使出“风魔天下”轻功身法,突然担心灵儿跟他不上,转面一瞧,但见灵儿丝衣飘飘的跟在他身旁,不疾不徐,神态一如往常的闲适温雅。他心中不由暗叹:“灵儿这丫头轻功怎样都不输於我,我再怎麽练,她还是一样总能不声不响的追得上我……” 两人从十里坡南面的山阴之隅悄然掠出,灵儿突然低声说道:“停一停!”李逍遥这时也看见了前边的人影,赶忙刹住身形,两人蹲身藏到道旁的草丛後,探眼一望,只见一前一後两个人影在满空乌云之下迅急无比的掠过荒坡。 李、灵二人登时对视一眼,认得前边那人好像是修剑痴,没想到他平时一副倦态,轻功竟然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李逍遥之下,比起灵儿殊胜了一筹,只是不如她使轻功时那一分从容闲雅的美态。 追在修剑痴後边的那人身形高瘦,花布飘展,不消说正是姬灵通。李逍遥最是忌惮此人,一瞧之下,登时皱起了眉头。两人皆是向草丛里一缩,屏息静气,不敢声张。但见姬灵通怎麽也追不上修剑痴,两人的身影相距七八丈,在荒坡上转来转去,姬灵通总也近不得修剑痴之身,修剑痴却也甩不掉他。 李逍遥隐隐明白:“这两人轻功高低之差仅在七八丈之距。” 只见姬灵通不时回头往身後寻视,李逍遥并没觉得他这频频回头的举动有何不对,殊不知姬灵通心中大觉异样。灵儿多瞧得一会,探嘴到李逍遥耳边说道:“姬长老背後好像多了一个影子。逍遥哥哥,你有没有瞧见?” 李逍遥一怔,突见姬灵通旋身站定,目光四扫,满脸的惊疑之色。李逍遥正想:“搞什麽鬼?”只听姬灵通仰面哼了一声,冷冷的说道:“阁下如此轻功,恐怕可以称得上天下之一,却这般鬼鬼祟祟,藏头缩尾,算得什麽高明行径?”说罢,忍不住又旋身换个角度,游目四顾,却仍没瞧见跟在他背後那人的半点衫影。 李逍遥暗感姬灵通似乎正朝他这边望来,忍不住想:“此处轻功更高的除了我还有谁?难道他已经发现我了?”不觉把惴然的目光投到灵儿脸上,她微微摇首,示意他不要乱动。 姬灵通没瞧见谁在跟踪他,但背後总有一种被一双锐目盯住的古怪感觉,这使他不寒而栗,暗觉这等情形可说有生以来从所未遇。他沈著脸呆立一会,暗暗留意身後,眼角斜视,果然瞥见半片青白相间的袍角稍闪即隐。 姬灵通不由得暗自戒备,然而僵立半晌,背後并无动静。此时修剑痴早已走得没影,姬灵通迟疑片刻,突然间提气急纵,飞身窜向谷底,心想:“我就不信你敢跟著我跳下去!” 十里坡北面的一片山谷终年云幽涧深,李逍遥曾听说有打柴的村民不小心失足在此跌死,作梦也没想到姬灵通竟会当真往下跳去,一惊之下,他忍不住跃到山崖边,小心翼翼的探头一望,透过云雾间隙,隐约瞧见一面花花绿绿的布袍宛如鼓起的风帆,飘飘掠过谷底的树梢,倏忽隐去。 李、灵二人在崖边正自愕然相望,突感一阵衣风掠面,云烟微荡,似乎有人飞身窜向谷底,奇怪的是却没见到身影。李逍遥不禁骇然:“天下竟有这样的轻功?”灵儿也是目露迷惑之意,想不出除了已死的玄衣神之外,当今之世怎会还有如此来无踪去无影的玄奇轻功。李逍遥的“风魔天下”轻功尚学不久,虽说已足令人叹为观止,但与那人比起来简直就像儿戏一般,这就无怪乎连姬灵通这样的一流高手也不禁为之动容了。 山风徐徐,云深雾缭处远远飘来一声朗朗清吟:“风者──凌也、厉也、倔也、强也,凡与风结缘者,无不朗朗铮铮……” 李逍遥不禁愕然道:“这家夥究竟是谁?难道世上真有神仙……”灵儿见他望向自己,她垂下眸子,低声说道:“你说有就有。”李逍遥心道:“什麽叫我说有就有?”但见晨光辉映之下,灵儿面若娇花,豔光照人,实是美不待言,那含而不露的娇羞之态更是说不出的惹人喜爱。他忍不住食指一动,笑道:“那你呢?你是不是神仙?”
民间故事:豆萁劫雪花漫卷,马蹄橐橐,连绵逶迤的崖壁溪旁,几束压雪枯枝掩映之下,三人三骑沿着蜿蜒小径,踩着碎琼乱玉轻驰而来。
驰在最前面的,是个十几岁的垂髫小童,名叫鸽童;驰在后面压阵的,是位六十来岁的白髯老者,名叫琴老。
小童、老者中间,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青年头戴皂纱花巾,身穿紫绣貂袍,生得龙眉凤目,朱唇皓齿,风流儒雅。
天色已渐幽暝,三人忽见前面道旁转弯处,孤零零的一座小店依山傍崖而筑,门前一棵怪树被剥去皴皮,上面手书“陈婆子店”四个斗大墨字。鸽童翻身下马,踩着地面积雪上前轻叩柴扉。
前来开门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半老婆子,自应系陈婆子无疑了。陈婆子吩咐小二牵马入槽,又亲自引领三人走进后院东厢一座一明两暗的上房。琴老拿出一锭银子说道:“酒饭不拘荤素,但要干净可口的,赶快备了送来!”陈婆子答应一声,满面喜色地去了。
琴老轻声道:“荒野之地,委屈陛下了!”
原来,这青年男子,便是当今大宋皇朝的皇帝赵祯。
三人在店里休息一宿,翌日清晨,赵祯起得床来,在店内喝茶,只听“吱呀”一声,一个十八九岁的妙龄女郎端正站于门槛前。女郎面如三春桃花,肤似严冬白雪,肩上背着一个青布包裹,竟似要出门远行的样子。
忽然,院外爆竹声大作,二十余人披红挂彩,一哄进院,乱七八糟地在各处门框上贴起了一幅幅大红喜联。赵祯心中大为诧异,一回头,却见妙龄女郎正倚身东侧暗房一道青布帘幕后面。赵祯不知发生何事,便缓缓后退数步,悄无声息地跨进了东侧暗房。
女郎目视赵祯进房,莺声语道:“公子,奴家姓陈,小名艳娘。本欲出门逃命,不想公子在此,奴家本想回避,不想竟被这厮堵在了房内!”赵祯见其神色慌乱,极是楚楚可怜,登时豪气升腾,说道:“陈姑娘倘若遇上什么难事,只管说来,朕……湛湛青天,我等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两人正窃窃私语,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摇摇摆摆,一径走至上房滴水檐前,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门外花轿唢呐已经备齐了,还请陈姑娘早早收拾,出门上路!”
男子话音未落,西侧厢房中,店主陈婆子抢步而至,喝道:“李太强,你身为知县,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你眼中还有王法吗?我女儿不在家,你快些回去吧!”
赵祯愤怒之际,跨步走至滴水檐下,沉声喝道:“堂堂一县守牧,竟然登门入户强抢民女,朕……真是我大宋皇朝开国以来闻所未闻的罕事!”
李太强咬紧牙齿,说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本县慈悲为怀,不愿伤及人命,且削去你这厮一根手指以作警示!”话音刚落,两名随从便扑上前来,抡圆长刀,寒光一闪,“呼”的一声劈下。
“且慢!”一声娇喝自上房门后传出,却是陈艳娘缓步跨过门槛,端正站于檐下,“李大人,你不就是要抢了奴家献给上峰讨好吗?只要你放开这位公子,奴家随你去便是!”
陈婆子听见陈艳娘声音,一 *** 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叫了起来:“闺女,我不是打发你早早上路投奔舅舅去了吗,你怎么还在家里?”
赵祯颤声叫道:“陈姑娘……”陈艳娘一径走出院门,走至轿前,掀开轿帘款款坐了进去,八名轿夫一声吆喝,抬起轿子飞脚便走。李太强脸上浮着狞笑,道:“来呀,且拿潘大人的名刺,把这厮一行送至邓州州衙处罚!”
赵祯笑了笑,道:“如此,我跟你们走一遭便是!”
三声沉闷堂的鼓响过,两行衙役手拖水火无情棍,雁翅般的列于正堂两侧,又有一名官员蛇行鹤步,摇摇摆摆地踱了出来,端坐于“明镜高悬”下的公案后面,正是邓州知州黄成简。
赵祯于衙役“威武”的呼喝声中,昂首步入府衙正堂,左手背后,右手“啪”地打开湘妃竹折扇,一面轻挥慢摇,一面气定神闲地打量着黄成简。
黄成简不由得仔细察看堂下何人,竟敢如此无礼。这一细看,黄成简差点儿把魂儿都吓丢了。赵祯立刻对他使了个眼色,黄成简心下明白,急急喝令退堂,将赵祯迎入后堂,跪下叩拜,道:“臣不知陛下微服至此,竟叫刁民为难陛下,罪该万死!”
赵祯缓缓说道:“黄爱卿,朕今有一件大事委你,不知可肯尽力?”
黄成简叩首道:“臣万死不辞!”
赵祯道:“我投身一家小店,恰遇这李太强劫抢民女。你且拿了朕的手谕,将人家姑娘救回来。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朕不忍她们分离。救下人后,你且给那陈姑娘一些银两,嘱咐她母女另寻生计!朕此次微服出巡,还有要事要办。你且先办了这件!”
黄成简叩头答应,即刻下去救人去了。
夜半子时,襄阳城内,王府正门前,一辆马车碾过积雪冰辙,缓缓行驶而来;厚厚的轿帘后面端坐着一位年方二九的妙龄女郎,女郎身边坐着一名与其年龄相仿的侍女。
女郎名叫黄衫,系邓州知州黄成简的掌上明珠。侍女名唤线娘,聪明机灵,颇得黄衫的喜爱,黄衫便将她一同带往襄阳。此刻,轿首触地,黄衫想着自己与相思之人只是一门之隔,心中感慨万千,不禁回想起两人初识的情景。
那是年前构林关上的一次庙会,黄衫和线娘一同逛看庙会,欣赏着可意的零碎玩意儿。忽然,一个青年郎君携着一个白衣女郎挤了进来。青年郎君生得剑眉俊目,挺鼻方口,相貌英俊轩昂,白衣女郎更是柳眉桃腮,杏眼星眸,乍然望之,飘飘犹若天人,不染半分烟尘俗气。
“眼前这位青年郎君,虽未白龙鱼服,却鹤立鸡群,他便是我朝太祖武德皇帝的嫡亲孙子,现居襄阳,姓赵名珏。后面跟着的那位女子,自然便是其妹,雯雯郡主了!”一旁的行人七嘴八舌说道。
黄衫耳中听得清楚,特意回头盯视了赵珏一眼,不想赵珏恰也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瞬间便胶着在了一处……黄衫耳畔,又回响起父亲的一番谆谆嘱托:
“此次赵珏邀你前往襄阳,名为雯雯郡主伴读,其实不过欲以你为人质,要挟为父。为父切盼你能以国家社稷为重,一旦遇上良机,便将赵珏刺杀,将此叛乱消弭于萌芽之中。如此,则朝廷幸甚,天下幸甚!”
念及此,黄衫左手轻轻触了触右臂,一柄短刀经过特意设置,正静静地藏于她的袖内。
黄衫与线娘下了马车,由王府管家赵福引领步入府内。一径行至王府后院的“龙凤居”前。黄衫正自张望之际,赵珏已携同一袭白衣的雯雯郡主,脚踩积雪,大踏步地迎了过来。
这是黄衫与二人的第二次会面,自然互相认识,黄衫当下赶紧敛衽蹲身,福了一福,口中嘤嘤而语道:“黄衫叩见王爷,见过郡主!”
赵珏赶紧躬身还礼,口内说道:“赵珏受此大礼,心中实实有愧!”雯雯郡主则嫣然一笑道:“什么王爷郡主,我和哥哥不过是流落襄阳,仰人鼻息,苟全性命而已。大家且去我房中吃三杯薄酒,一来御寒,二来权当为黄姑娘接风!”
仆从在桌上铺排了菜肴果品、香茗点心,又烫了两壶好酒送来。赵珏起身执壶,将各人面前酒盏斟满,双手捧了自己面前的盅,口内说道:“黄姑娘容貌俊美,格调清雅,端的令人见而忘俗,思而解忧,是以小妹千方百计,乞请邀来陪伴读书……”
黄衫听得赵珏当面赞扬自己的容貌性情,登时满脸羞红。雯雯郡主掩口而笑道:“分明是有人见而忘俗,思而忘忧,打着小妹的旗号死乞白赖地要人前来嘛!”
黄衫闻言,更是羞得满脸通红。
且不说黄衫来了王府,赵珏兄妹自是以礼相待。这日,黄衫撑开绣架,坐在南窗廊下的向阳地里,一面听着廊檐滴水的清音,一面飞针走线,将一枝桃花精心地刺绣于帛上。线娘坐在旁边,麻利地帮着配对各色花线。
黄衫刚刚绣了半片花瓣,微一抬头,忽见郡主的侍女素君侧身站于寝宫东面墙角处,正冲线娘打着手势。黄衫不禁莞尔一笑,说道:“素君,你和线娘眉来眼去的,背着我做些什么勾当啊?”
线娘刚来王府不过两天时间,便已和素君厮混得极是熟稔,当下素君见问,迈步走出墙角,嘻嘻一笑,答道:“郡主派我前来,邀姑娘去后院‘龙凤居’一聚呢!”黄衫遂放下针线,由素君在前引路,自己则和线娘跟随,径向王府后院走去。
三人袅袅娜娜,穿花拂柳,一径走向“龙凤居”。途经小佛堂时,黄衫见一苍老婆子手拄竹杖,颤巍巍地站于门前翠竹丛旁。
黄衫已从素君口中得知,婆子姓孟,府内上下俱呼之为孟姥姥。孟姥姥在王府中位份极高,她与丈夫费阿公,是抚养赵珏和雯雯郡主长大的人。赵珏与二老名为主仆,情似祖孙,对二老也是言听计从。孟姥姥与费阿公平日只在小佛堂内烧香念佛,极少公开露面,便是赵珏和雯雯郡主见了,也须礼让三分。
黄衫当下双手斜放腰间,福了一福,口内莺莺说道:“姥姥早安!”
孟姥姥望着黄衫,满脸刀刻似的皱纹动也不动,眼神冰冷如剑,道:“怪不得珏儿一连多日茶饭不思,恍然如有所失,原来是得了一个端静娴雅的绝世美人啊!”
黄衫听得孟姥姥夸赞自己端静娴雅,低声嘤咛一句,道:“姥姥过奖了!”孟姥姥却早已倏然敛起嘴角的笑意,转身过去,颤巍巍地走进了小佛堂。
小佛堂右手靠墙的几案上,设着数道灵牌,居中一道灵牌上面写的是:“大宋皇朝太祖武德皇帝赵公讳匡胤之神主”,并列一道灵牌上面写的是:“大宋皇朝魏王赵公讳光美之神主”,右侧一道灵牌上面写的是:“大宋皇朝贵州防御使赵公讳德昭之神主”,左侧一道灵牌上面写的是:“大宋皇朝秦州防御使赵公讳德芳之神主”。四道灵牌的后面,又密密麻麻地供着十余道灵牌。
孟姥姥手捻佛珠,语气极淡地说道:“黄衫姑娘确实生得姿容绝世,堪称一代佳人,但王爷难道便从此自甘耽于美色,忘却血海深仇乎?”
一旁的赵珏双目寒光闪烁,道:“姥姥放心。珏儿此身,专为复仇而生,岂肯耽于美色,忘却血海深仇?珏儿定将率军杀奔东京,手刃仇人,讨还神器,为列祖列宗昭冤雪恨。珏儿说到做到,如有食言,必将为天地不容!”
孟姥姥扬起下巴,枯皱的双目茫然望向远方,仿佛要穿透时空似的,缓缓道:“赵光义篡位登基,珏儿,你身为太祖皇帝嫡孙,堂堂七尺须眉男儿,这弑祖灭家之仇,窃国夺鼎之恨,难道就此忘掉了吗?”
赵珏全身抖动,血气奔涌,冲着几案上的灵牌连连叩头,又拼力咬紧牙齿,颤声迸出话来,道:“赵珏至死不敢忘怀!”
赵祯扮作俊朗书生,琴老、鸽童、黄成简则各自青衣小帽,仆从打扮。四人走上青石板铺就的宽阔街道,不一会儿便出了邓州城东门。
赵祯言道:“黄卿,闻得邓州城东建有‘张巡祠’一座,朕想那张巡一生精忠报国,宁死不屈,实为千古良臣。今距清明虽早,然你我君臣何妨前往一祭,以慰朕平生求贤之渴!”黄成简诺诺答应着,四人遂沿着一条青草小径,朝向数里之外的“张巡祠”漫步走去。
迤逦行约三四里地,便遥见东北方向二三十丈开外,一带繁密的柏林背后,碧草梢头,隐约露出一角铁红色的飞檐翘翅,颇似山门形状,门楣上大书着“张巡祠”三字。
四人刚刚走至山门前,便见一位年逾八旬、瘦骨嶙峋的老人迎了出来;老人身后又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小童。老人两手抱胸一揖到地,说道:“老汉梅光肇,外孙贾黯,三日前来此守看‘张巡祠’山门。四位贵客且请进内观览,倘蒙青目,稍有赏赐,老汉祖孙当感激不尽矣!”
梅光肇、贾黯引领赵祯四人进院。黄成简初进“张巡祠”,放眼环视,但见祠堂东西两侧围墙高而坚固,显已经过修整,又见二三百株水桶粗细的柏树掩映之间,高高矗起一座三楹大殿,殿内正中供着张巡塑像,金盔银甲,狮蛮腰带,脚踩莲花底座,手握龙泉宝剑,怒目瞠视,表情威严,凛凛然有不可侵犯之色。正对殿门的甬道上,又横着一尊五尺多高锈迹斑斑的青铜鼎炉,炉内尽是陈年烟灰。
赵祯、琴老、鸽童、黄成简跟在梅光肇和贾黯身后,绕过数株柏树,不过三十余步便走到了东侧厢房净室檐下。赵祯也不多问,推开房门就走了进去,琴老、鸽童紧紧跟在后面。黄成简正在犹豫该不该跟进,便听得琴老在门内叫道:“黄大人不须拘礼,只管进来吧!”黄成简刚刚迈步进门,便见靠墙一道帷幕“唰”地拉开,十余名全副武装衣甲鲜明的御前护卫齐齐跪倒在地,高声呼道:“臣等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襄阳王赵珏,蓄兵买马,广招贤士,图谋窃鼎之举,这些内情朕并不是不清楚。朕迟迟未肯做出决断,一来以其毕竟为皇室宗亲,与朕有兄弟之情,骨肉之谊;二来伤感太祖皇帝后裔凋零流落,三不存一,赵珏便有些不轨之举,朕亦当曲为保全……”
至此,赵祯忽然停住脚步,双眸直直地盯视着黄成简,道:“邓州西通巴蜀,北控宛洛,实可谓东京门户,帝辇拱卫。闻得黄卿治邓三年,殚精竭虑,心无旁骛,政绩颇为卓著,民间多有口碑……”
黄成简以头触地,颤声说道:“陛下,臣罪该万死。臣治邓三年,非但建树甚微,反倒做出了有负皇恩的事情……去年八月初,赵珏派人送来请柬,邀臣于中秋之夜前往襄阳赏月聚会。臣知赵珏以‘烛影斧声’为词,联络各地官员,久有叛心,亦愿前往襄阳打探消息,以为日后防御之策,故此欣然允诺,应邀而往。”
“当日,酒至深夜,大家俱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费阿公忽然命人奉上笔墨纸砚,喝命与席官员挨个在一张薛涛笺上签下各自的姓名。轮到臣时,臣虽喝了酒,头脑还算清醒,一看竟是誓言来年端阳起兵叛乱的盟书,因此不肯轻易下笔。正在臣竭力推拒之际,费阿公忽然淡淡一笑,语气极其平静道:‘黄大人,今日之事,签也由你,不签也由你,你自己看着办吧!’言毕,袖中甩出一封书信在臣的面前。臣的授业恩师的独子柳木大郎,因死罪囚于狱中,臣为救他,曾向大理寺正卿邵正茂行贿白银千两。费阿公甩下的,正是臣当日行贿的证据。臣登时冷汗浃背,暗想暂且虚与委蛇,走一步看一步吧!只得颤抖着手,援笔濡墨,在起兵盟书上签下了姓名……”
“今年,臣又接到赵珏传书,邀小女黄衫前往襄阳陪伴雯雯郡主读书。臣派兵将黄衫送往襄阳,出发前夜,臣反复嘱托黄衫至襄阳后,寻机刺杀赵珏,以为釜底抽薪之计……”
讲述至此,黄成简已是大汗淋漓,俯伏而跪,脑门亦在青砖地上叩出了殷殷鲜血。赵祯亲手将黄成简扶坐至瓷墩,温言说道:“今日黄卿能将事情来龙去脉向朕和盘托出,可见在黄卿心中,还是有个‘忠义’在的。朕闻得黄卿自幼熟读兵书,深谙韬略,慨然有抚定天下之志,倘若能在关键时候悬崖勒马,反戈一击,朕即认定黄卿是有功社稷、福荫生灵的忠良之臣!”
黄成简跪地道:“臣去岁有幸结识江湖侠客夏宜春,此人武艺高强。臣有幸救过他一命,此番委托他去夜访襄阳王府,探听虚实,望夏义士能带回此名单,否则,臣万死难辞!”
赵祯道:“我也多年不见珏哥了,正预备去襄阳瞧瞧他呢!”
襄阳王府内,树影横斜,露凝叶梢。突然,后院垂花门两侧的花影里,一个身穿夜行衣靠的黑影迅捷蹿出,径朝冲霄楼方向飘去。
黑影轻灵如猫,一径奔至楼前,正欲启门而入,头顶忽然 *** 大作,登时,二百名守卫冲霄楼的兵丁,就似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般,个个黑衣黑甲,由四面八方纷涌奔出,长枪短戈,刀光剑影,围追堵截而来。黑影急将身子弹起,两起两落,跃至冲霄楼前的一座宫殿檐角。只听“唰唰唰”一片声响,数十支长箭乱纷纷地射来,黑影挥起手中爪索,将长箭一一拨落。
二百名兵丁分作四队,脚步杂沓,语声喧嚣,紧紧逼来。黑影忽然双脚勾住瓦檐,身体朝下,一个蹿越,已从一扇虚掩的窗户中钻进了殿内。因此地是郡主闺房,一众兵丁只在殿外大声鼓噪,谁也不敢进殿搜寻。
殿内,四名宫女手提大红宫灯,沿了两排宫柱正中的廊道缓步行来,宫女身后,又跟着一个身披白衣、长裙曳地的绝色女郎,女郎长发垂髫,丽质香艳,体态窈窕,直是举世无双,恍若天仙临凡。黑影等到宫灯来至面前,方冲着四名宫女中间的绝色女郎躬身一揖,朗声说道:“小可深夜闯宫,惊吓郡主,实实罪该万死,还请郡主宽恕!”
雯雯郡主缓缓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是前来探访‘冲霄楼’的吗?”
黑影半晌方才清醒过来,赶紧回答一声:“是!”
雯雯郡主冷冷哂道:“‘冲霄楼’内铜墙铁壁,襄阳王府高手如云,蕞尔小贼,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以身冒死。也罢,今天你若能逃出一众守卫兵丁之手,本郡主便恕你深夜闯宫之罪!”
雯雯郡主话音刚落,便见王府守卫公孙黄石领着二十余名兵丁,持刀仗剑大步闯了进来,命令兵丁四处搜索,但见帐幔浮动,红烛飘摇,却哪里有外人的踪迹?公孙黄石说道:“是了,定是后侧门没有守好,被那厮逃了。大家快追!”言毕,率众而去。
雯雯郡主继续缓向寝宫深处走去,不想刚刚走出三步,便听得背后一声莺啭燕啼传来:“多谢郡主救命之恩!”雯雯郡主停步回身,举眸而望,但见荧荧灯烛下,一名陌生宫女翩翩站于眼前。雯雯郡主不觉怔怔地问道:“你是何人,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那宫女将宫服除去,又脱去人皮面具,取下头面饰物,灯下看得真切,却是一英气勃勃、飘洒俊逸的瘦薄书生。雯雯郡主一眼认出正是方才闯宫之人,稍一莞尔,便即敛住,沉吟着问道:“闻得江湖上有个‘百面郎君’夏宜春,行侠仗义,扶危济困,颇负盛名,尤善易容改妆之术,便是百岁老人、窈窕女郎也能随意扮出,外人无可窥破。阁下既能易容改妆,不知可曾与之相识?”
瘦薄书生双手抱拳躬身答道:“小可贱名劣行,有辱郡主闺中视听,多多见笑了!方才危急之中,未经请示郡主,便借用了宫中物事,否则一时还真难遮掩过去。唐突之罪,祈请郡主一并恕去!”
雯雯郡主听了,脸上不觉溢过一丝笑意,叹道:“怪不得有如此俊的身手,原来竟是百面郎君到了!夏大侠此时离开,只怕未必便能出得宫去。阿公、姥姥心思缜密,谋略深远,岂能不在宫内宫外加强戒备?夏大侠且在我房中稍稍躲避,待来日守卫松懈之时,再设法混出去吧!”
夏宜春闻言,道:“如此,未免辱没郡主清誉,小可还是扮作宫女吧!”
夏宜春便在雯雯郡主闺房中藏匿,只作宫女打扮,闲时与雯雯郡主聊些诗词歌赋、江湖秘事,却只字不提为何闯入王府。雯雯郡主聪慧非凡,夏宜春不提,她也便不问。
这日,雯雯郡主起了床,一面袅步前往黄衫居处,一面吩咐素君过去瞧瞧夏宜春。素君去了少时,便即匆匆由后赶上,悄声禀报夏宜春早已不知所去,只在阁内几上留下一张折叠作飞燕形状的便笺:
江湖游子夏宜春顿首拜别,谢过郡主救命之恩,他日有缘再见,必面谢郡主!
雯雯郡主读完,脸色绯红,也不说话,唯双目沉沉地将便笺重新折作飞燕形状,藏于贴胸怀中,继续朝前走去。
且说赵祯带着琴老、鸽童,悄悄潜入襄阳,想暗地里窥探赵珏的动静。这日,几人刚刚住店,店小二便来报:“客官,外面有位贵客来访……”
赵祯心想自己潜来襄阳,外人绝难得知讯息,何以竟有贵客循迹来访?正自沉吟疑惑之间,便见暝暝光色中,一人长衫纶巾,踩着楼梯飘然上来。赵祯刚刚踱至门口,那人巨大的身影已然投射过来,躬身施了一礼,压低声音说道:“陛下龙趾亲临襄阳,臣有失迎迓,罪该万死!”
赵祯一喜,忙上前,一把握住来人,叫道:“珏哥!”
两兄弟经年不见,却是感慨万千。
赵祯和赵珏沿着青石条砌成的台阶,盘旋登上城墙,漫步走到了西门角楼下面。琴老与鸽童焦虑不安地守于城墙根下。
“朕幼读曹植《七步诗》,每尝泫然泣下,暗思兄弟之间,少时唇齿相依,长则各立家业,老来藜杖相逢共叙旧事。以此说来,兄弟之间,本应抛却权势、财产争夺之事,相亲相爱,祸福与共——奈何曹丕偏要做此无情之事?”赵祯方叹了口气,娓娓言道。
赵珏闻言,倏地转过头来,双眸一眨不眨,利剑似的盯着赵祯,目光中夹杂着仇恨、悲愤、委屈,但也流露着一丝柔情。半晌,赵珏咬牙道:“当年太祖皇帝对待太宗皇帝,那是何等情分?然而,太祖皇帝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匣剑帷灯,烛影斧声,宫廷溅血,朝野震动!王叔德昭被逼自刎,我父王被逼得饮鸩而亡,最终使得太祖皇帝子孙凋零,数不存一……难道太宗皇帝当年就不曾读过这首诗吗?难道陛下如今仅凭区区两句小诗,就能安抚九泉之下的衔冤白骨吗?”
赵祯叹了口气,沿着城墙垛口前踱几步,娓娓说道:“天下宁有鹬蚌相争,而不授渔人以利之理乎?为今之计,唯朕与珏哥抛却前嫌,兄弟同心,共保赵氏江山永固,才是社稷之福啊!”
赵珏面色阴郁,一言不发,双目中闪烁着恚恨桀骜的光芒。赵祯眼见赵珏依旧不肯回心,唯有暗自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两人便沿了逶迤城墙,于夕阳光辉的沐浴下,继续漫步向前踱去。
行近一堵女墙,赵祯、赵珏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又不约而同地转向西边,望着山头的血色残阳。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嬉戏玩耍的往事吗?”良久,赵祯方才喑哑着嗓音,缓缓说道。
赵珏点了点头,道:“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总是无忧无虑,毫无芥蒂。人要是能永远留在少年时代多好,人要是永远不用长大多好!”说到这里,赵珏哽咽了一下,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
赵祯于黯淡的暮色中面对着赵珏,诚挚地说道:“珏哥,祖辈们的事情,就让它随风而逝吧,我们冰释前嫌,做真正的兄弟,比什么都好!”
赵珏却倏地转身过来,狞笑一声,道:“你的祖父刺死了我的祖父,而他们竟然还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然后,你的祖父和你的父亲又痛下辣手,对我的父叔之辈或鸩或杀,或囚或流。现在,原本是我的江山,却由你来掌控,原本是我的皇位,却由你来篡据,然后,你微笑着,摆出一副极其大度的胸怀对我说,我们是兄弟,我们要冰释前嫌,就让往事随风而逝吧。——便是你自己想想,世界上会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吗?”
赵祯闻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祯转身向东,眼望夕阳,长叹一声,径自迈步走向来路。赵珏跟在后面。迈下最后一道青石台阶,两人各自停脚住步,默不作声地望着对方。琴老、鸽童守于城墙根下,伸长脖颈,望眼欲穿,满面焦虑。
赵珏迟疑片刻,道:“陛下尽管放心,臣是旷达君子,坦诚待人,绝不会像太宗皇帝当年那样,行卑鄙之事,趁机对陛下暗中有所举动!”赵祯点了点头,低低答应一声,道:“珏哥,你多多保重!”言毕,刚要举步,却一下子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襄阳王府的武将赵四、赵六率领二十名王府校尉骑于马上,各自旗甲鲜明,刀剑雪亮,威风凛凛地挡住了去路。
赵祯望望明朗月色下刀剑闪亮、杀气腾腾的赵四、赵六及一众王府校尉,淡然一笑道:“珏哥,既送朕走,大概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吧?”赵珏登时满脸涨红,疾步走至校尉队前,赵四、赵六见状,急忙翻身下马,按剑施礼。赵珏高扬着脸,冷冰冰地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立即让路,放人离开!”赵四、赵六嗫嚅而言:“王爷……王爷难道忘了弑祖灭家、窃国夺位的深仇大恨了吗?王爷难道忘了卧薪尝胆、椎心泣血皆是所为何事了吗?”赵珏略怔一怔,脸色渐渐涨红,但终于还是背转身去,再次沉声喝道:“让路!”
赵四冲着赵六使了一个眼色,赵六亦冲着赵四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人突然一个扑跪于地,紧抱赵珏双腿,一个挺身拔剑,直刺赵祯胸膛。琴老、鸽童同时“啊呀”一声惊叫,急欲扑身上前,却被马队死死阻住去路。千钧一发之际,赵珏顿脚踢开赵四,飞身抢步挡于赵祯面前。
“王爷……”赵四、赵六同声惊叫,满脸煞白地丢掉长剑,双双跪倒于赵珏脚前。赵珏咬牙喝叫一声,道:“让路!”十几名校尉缓缓地闪出了一条通道来。
赵祯站于火光下面,目视赵珏肩头。良久,赵祯方冲着赵珏拱一拱手,木然说道:“珏哥,今日之事多谢了,后会有期!”言毕,上马出城,疾驰而去。
三人一口气奔出二十余里,在清亮的月光下信步而行。行了半里来路,抬头看时,但见松柏篁竹环抱当中,现出一座巍峨古寺来,月光下看得分明,山门上大书着“龙居寺”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意态雄豪,竟是太祖武德皇帝的御笔,两侧的楹联乃是:佛法无边普度众生,经典有旨广济世人。
赵祯回头望望琴老,诧异地说道:“太祖皇帝何时到过此地,朕如何不知?”言毕,便和琴老鸽童一道翻身下马,正欲上前叩门,乞请借宿,山门却“呀”的一声由内打开,两名小沙弥踩着满地月光迎了出来,合掌当胸说道:“阿弥陀佛,贵客到了!”
入得寺庙,安顿好赵祯,鸽童趁机放飞信鸽。不到一盏茶工夫,守在“张巡祠”的王其金、王其银、郝思文、郝思武等六名御前侍卫便驰马赶到。赵祯命琴老出去找到知客僧,说明情况,将六人带至空闲房舍歇息,又命六人谨言慎出,不得随意惊扰寺内僧众。
又过片刻,一位白发苍髯、双眉垂拂的老僧拄着龙头锡杖,捻着楠木佛珠,颤巍巍地走了进来,躬身道:“贫僧空空,见过陛下!小庙简陋,请陛下见谅!”赵祯抢步上前,躬身一揖道:“大师有礼了。弟子三人贪赶路程,不意错过宿头;荒山野岭,无处安歇,请借宝刹暂寓一宵。宿饭之恩,容当后报!”
空空大师携了赵祯,两人穿越中门,同至客房卧室,但见紧靠西墙的床榻之上,铺褥摆放齐整,茶具宛然如新,南窗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空空大师说道:“当年太祖武德皇帝龙兴之前,流落江湖,途径襄阳之时,曾于此室寓居一宵;翌日清晨,晓日满窗,太祖皇帝乃亲叠铺褥,再题寺名,然后飘然而去。老衲心怀感激,遂命保持原样,以作纪念。不料数十年后,赵氏后裔复又至此,得睹先祖遗迹矣!”
赵祯自然知道太祖皇帝当年寓居古寺的故事,但没想到,太祖皇帝当年寓居的,便是这龙居寺,更未想到,数十年后,自己竟能履足先祖遗迹。赵祯躬身一揖,说道:“大师果然德行高妙,万事未卜先知!”空空大师言道:“贫僧方才特命小僧迎于寺门者,皆因贵客眼下稍有灾厄,须老衲帮扶渡难也!”
赵祯听得满腹疑惑,似信非信。忽然,寺院外面,马蹄杂沓,人声喧嚣,琴老急命鸽童出门探视情况。少顷,鸽童回来,声音紧张,道:“陛下,寺院被一群叛贼包围起来了!”
襄阳王府内。
孟姥姥端坐于雕花楠木靠椅内,冷笑两声,喝问赵珏道:“闻得王爷在西城墙上,避开众人,与赵祯那厮秘密会谈了半天,不知可有此事?”赵珏颤声答道:“有!”孟姥姥面上却显出讥讽之色,冷冷道:“嗯,仇人相见,自然是分外眼红,想来王爷必定一声怒吼,当场便将赵祯那厮拿下了吧?”
赵珏心虚地望了一眼几上灵牌,道:“没有……珏儿宁做坦诚君子,不做龌龊小人,珏儿宁愿光明磊落地与赵祯在战场上刀兵相见,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愿乘人之危,行此不义之举!”
孟姥姥登时捶椅大怒,咆哮如雷,吼道:“当初,赵光义那厮举斧劈向太祖皇帝的时候,心里可曾这样想过?赵光义那厮将太祖皇帝的后裔赶尽杀绝的时候,心里可曾这样想过?赵恒那厮鸩死你父王,派兵追杀你和雯雯的时候,心里可曾这样想过?”
赵珏额前背后冷汗涔涔,咬牙说道:“珏儿这就派出精锐骑卒,不,珏儿这就亲率精锐骑卒,赶去将赵祯那厮捉回来,交由姥姥发落!”
“王爷,现在才想起派人去拿赵祯,只怕黄花菜都凉了吧?”孟姥姥脖颈前伸,冷冷开口道,“公孙黄石已率领七百兵马,携带强弓硬弩,将赵祯等人堵在了龙居寺内,一把大火将寺庙烧了。如无意外,王爷以后是见不到赵祯那厮的,也不会再妇人之仁了!”
赵珏闻言,心下一惊,立刻飞身出门,赶往龙居寺。还未到达寺庙,但见火光冲天。赵珏暗道不好,赶紧策马扬鞭,赶到庙门口。
龙居寺果然已经化为灰烬。赵珏盘膝坐于山门前一块大青石上,望着烧毁一半的楹柱,上面依稀尚可看到“佛法无边”、“广济世人”的字样;想起昨夜这里烟焰肆虐、屋墙倒堕的人间悲剧,想起昨夜这里号呼悲嘶、翻滚挣扎的地狱惨景,不觉心头掠过阵阵余悸。待到大火熄灭,公孙黄石带人检查废墟残骸,惊讶地发现——废墟中并无尸骨!
皇上没死!
赵珏得到这个答案,心里竟是松了一口气。
微雨初歇,夜风犹寒。暗夜中,一行九人拨开荒草树叶,慢慢地地探身出来——为首的正是天子赵祯。
昨夜,面对烈焰浓烟,强弓硬弩,赵祯、琴老等人钻进大雄宝殿侧廊一条狭长逼仄的胡同,径朝正北方向冲去。九人疾步冲至胡同最北处,这才发现原来竟有一道门板死死地封锁着出口。此时,大雄宝殿已成火海,毕毕剥剥,梁倒墙倾,众人既出胡同不得,又势将不能返身,登时叫苦连天,跺脚不迭。赵祯仰头望向被烟焰遮蔽的高穹远庐,打心底里哀叹一声:“莫非……莫非朕竟注定今夜毙命于此乎?”
“阿弥陀佛!”众人正惨沮绝望之时,门板突地豁然洞开。琴老率先抢步跃出,王其金簇拥着赵祯紧随其后快步奔出,琴老、鸽童等人亦自先后一拥而出,却见空空大师身披袈裟,手拄锡杖,飘然站于方丈门前的空场上。
空空大师和两名小沙弥引领赵祯、琴老和鸽童、六名侍卫及寺内僧众,朝向方丈后院的空地走去,两边高墙外皆是喷腾的烟焰,众人行走于一条狭窄的巷道中,毕剥之声不绝于耳。
走至后院围墙下面,空空大师喝命两名小沙弥揭起紧靠墙根的一块巨大石板,石板下面,竟是层层生满绿苔的石级通道,幽深曲折,不知通向何处。空空大师顺着石级带头走了下去,赵祯情知大火将至,除了此道,别无他路可逃,无奈之下只得跟随于后,琴老、鸽童、侍卫僧众等人,亦依次跟进,络绎走了进去。
众人在漆黑的通道内走了许久。空空大师停下脚步,吩咐两名小沙弥踩着石级上去,推开头顶一块巨大的石板,众人顿觉一股清凉之风扑面而来,空空大师和两名小沙弥顺着石级走至地面,又返身回来,伸手搀扶赵祯出去,其余人众亦各紧随赵祯身后,连连走出了通道。
众人回首看时,原来已经行距龙居寺数里之遥,但见怪石老林之间,焰烟腾跃,灼浪汹涌,火光几乎映红了大半个天空。
空空大师稽首言道:“阿弥陀佛!此处地名檀溪,便是刘玄德当年跨‘的卢’马跃河所在。匪贼耳目众多,倘或追来,只怕我等依旧难逃荼毒。依老衲拙见,还是烦请贵客涉过檀溪,再稍作歇息吧!”
赵祯悠闲踱步,转身望向山门下面,恰见琴老、鸽童陪着一个农夫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进祠堂山门。那男子头戴新竹编就的箬笠,裤管挽起老高,裸着嶙峋小腿,走了过来。赵祯定睛看时——竟是邓州知州黄成简。
赵祯表情平静,喜怒不形于色,道:“朕此次襄阳之行,已察明赵珏反叛之心坚若磐石,且行迹亦愈来愈为昭彰。朕以仁义待人,却终不能坐以待毙,将祖皇父皇留传的江山社稷拱手让人,故此亦须预先做些准备:自今日始,直到平定赵珏叛乱止,倘若京中无事,朕便以‘张巡祠’暂充行宫,安住下来,全力处理各项关涉襄阳的事务。成败在此一举,切盼黄卿能够全力配合!”
这是早在京中的时候,赵祯便和琴老商议确定的平叛方略:赵珏定于端阳起兵,虽联络了契丹、党项两国及吴越、漳泉、川西多地,但琴老却以为根源在于襄阳。倘能把握战机,一举削平襄阳叛乱,则他处自不足畏,可不战而胜矣。因事关宗室,赵祯经过深思熟虑,决定亲自出马,并将前线指挥场所设于邓州城东的“张巡祠”,又秘密派人进行了修整加固。这些内幕,赵祯、琴老不说,黄成简自然一概不知。
赵祯想了想,又道:“朕居邓州,黄卿须保守秘密,往来谨慎,绝不可使任何一个外人知道朕之踪迹!”黄成简再次躬身声诺:“这个臣自然明白,自然明白!”
四野俱皆屏障般的峰峦,白瀑涌流注深涧,飞珠溅玉,古道弯环入云中,玉带缥缈,又有茂林修竹,巨石野花,荆针棘刺,绿草青柳,映得满眼皆碧。
赵珏带着雯雯郡主、黄衫出门踏青。雯雯郡主一身干练打扮,一头青丝高高绾起,形成一个乌黑的发髻,头上并无别的装饰,更衬得唇红齿白,英姿飒爽,黄衫则是上衫下裙,发髻上只一支金钗,与雯雯郡主相比,少了英气,却温婉如水。
三人骑马飞驰至一片草地,黄衫与赵珏下马歇息,黄衫拿出水壶,正欲喝水,雯雯郡主骑在马上,蓦地抬头,只见蔚蓝澄澈的天空中,两只落队的孤雁脖颈倾力前伸,齐头并肩地朝向北方飞去。雯雯郡主喜上眉梢,张弓搭箭,瞄准大雁,一支利箭同时离弦,穿破长空,扶摇而上。赵珏见状,立刻出声制止道:“雯雯住手!”
为时已晚,一只雁“嘎”的哀鸣一声,重物一般垂直坠落下来,“噗”的一声跌落。
就在此时,另外一只大雁嘎嘎哀鸣两声,突然仰面翻身,翅膀合拢,长颈朝下,竟如重物一般垂直地坠落下来,在黄衫的惊呼声中,“噗”的一声跌落头雁身旁的草地上,竟殉情而死。
赵珏一抖缰绳,下马蹲身,轻轻地手抚两只死雁头颈,面露哀痛之色,叹息一声,语气凝重地说道:“大雁自古便被誉为禽中君子,更是忠贞仁义之鸟,倘或一只大雁老弱或是病残,其余众雁必将养其老,送其终,绝对不会弃之不顾,此谓‘仁’;每年秋南春北,途遇失群孤雁,必相携带同行,以为伙伴,并不侵凌,此谓‘义’;雁阵总以长幼之序排行,壮雁即便飞得再快,也不肯赶超羸弱老雁,此谓‘礼’;雁群夜晚落地歇息之际,总有数只雄雁轮流衔芦警戒,以避鹰雕来袭,此谓‘智’;尤为难得的是,大雁也和鸳鸯一般,极重感情,雌雄相配,从一而终,若一只中途死去,另外一只绝不独生,此谓‘信’!”言毕,拔出腰间长剑,掘地为坑,细心地将两只死雁掩埋进去,高高拢起一个冢堆。
雯雯郡主闻言,已是后悔莫及,满目含泪。
黄衫看着场面尴尬,上前挽住雯雯郡主的手,冲赵珏嫣然一笑,道:“听得王爷方才此言,王爷也是有情之人,男婚女嫁,乃人之本性,王爷年近而立,却仍迟迟不肯婚配,莫非其中有何重大缘故?”
赵珏略一沉吟,低声答道:“黄姑娘还记得方才的两只大雁吗?两雁情爱已深,结配夫妇,秋南春北,双宿双飞,如果一只中途死去,另外一只绝不独生——鸟能如此,人何以堪?帝室风波,险恶难测,稍稍一个蹉跌,便将堕于万劫难复永世不得超生的境地。赵珏年近三十迟迟不肯婚配,只为身负复仇大业,朝不保夕,生死未卜。假若早早婚配,一旦身遭不测,岂不害了一个女人?若再株连家室,又岂不害了娇女爱子?”
赵珏轻轻呼了一口郁气,嗓音喑哑地说道:“当年大雪之夜,万岁殿内烛影摇红,斧声铮铮,我的祖父太祖皇帝在雄壮之年,突然薨逝,我的叔祖太宗皇帝在柩前即位;虽后人言曾祖母昭宪太后有‘兄终弟及’的遗言,又有‘金匮之盟’佐证,但终不能掩埋太宗皇帝弑兄自立的恶迹……”“我的伯父魏王德昭,追随太宗皇帝初伐北汉,再征契丹,事事勤谨,如履薄冰,立下了汗马功劳;然高粱河王师败绩返京之后,伯父请旨量功行赏,竟遭太宗皇帝无端呵斥,致令三尺青锋横于颈间,万点红珠迸洒筵前。太宗皇帝继而密谋构陷大狱,欲置我叔祖廷美及其家人、僚属于死地,其时我的父亲楚王德芳,年方弱冠,青春韶华,眼见情势凶危,日夕惴惴不安,终因惊惧过度,饮鸩以求解脱……”
黄衫凝望着苍凉的暮色,在脑海中尽力想象着赵珏忍受着家国仇恨折磨,一步一步顽强地走到今天,卧薪尝胆,椎心泣血,殚精竭虑地筹谋着报仇雪恨。他活得多么坎坷,多么不易呀……回到王府,黄衫久久不能入眠。不多时,素君来请,说是雯雯郡主设宴,邀黄衫夜饮。
“龙凤居”客店内,雯雯郡主一袭素白衣衫,却是男人装束,又将满头浓发高高绾起,用银簪盘于脑后,揎拳挽袖,右腿踏于椅上,将酒壶倾起老高,酒水如线,哗哗注满酒杯,大大咧咧地说道:“来来来,黄姑娘,你我多日未曾会饮,今宵须要一醉方休,快心惬怀!”
黄衫正欲开口说话,却听得店外有人扬声道:“闻得小妹和黄姑娘在此对月夜酌,小王也想进来讨杯酒吃!”但见赵珏白巾白袍,超然脱俗,跨步进门走至座前,一撩袍角,径自坐在了黄衫上首。
“素君,快拿大杯过来!”赵珏也像雯雯郡主一样,拍着桌子大声吆喝。黄衫心中暗自诧异:王爷、郡主兄妹今夜怎么了,何以突然之间皆变得如此豪放豁达?莫非……赵珏端起酒杯,一扬脖子将酒饮下,然后双目血红地望向“龙凤居”门外的暗夜,良久,倏然转身过来,幽幽烛下,已是面色庄严肃穆,语调沉凝重浊,缓缓地说:“姥姥说,朝廷正在秘密调兵遣将,伏于武当、桐柏、伏牛三山,以对襄阳构成合围之势。鸟之将死,也要哀鸣两声,何况我一大活人乎?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还想守着妹妹多活三年五载乎?为今情势,我只有起兵,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即便以卵击石,我也要拼死一战!”
说到这里,赵珏的嗓音已是哽咽难抑,双目几欲迸泪,雯雯郡主更是以袖掩面,垂首默默不语。赵珏漫步踱至“龙凤居”西窗,凭栏而立,道:“当日庙会一见,黄姑娘倩影,便深深印于赵珏脑海,是以想方设法说服姥姥、阿公,邀请黄姑娘前来王府,名为小妹伴读,其意无他,唯求能够与黄姑娘日日共剪西窗烛花,夜夜同话巴山微雨而已!……”
“王爷……”黄衫走至窗前,一双清亮的眸子凝望着赵珏,蓦地想起父亲的临别重托,心下一紧,只是含泪望着赵珏,并不说话。
“赵珏自知所做之事,千古凶险:成则不足荣身,败则室家难保,是以早在祖宗神灵面前立誓终生不娶,孤身独行。目今起兵在即,存亡难料,赵珏委实不愿以不祥之身,牵累黄姑娘远大前途,铸成千古遗恨,故此决定早斩情丝。黄姑娘,今夜之后,赵珏无论生死,都请黄姑娘不要再挂怀!”言毕,赵珏眼角已是泪光莹莹,双手抱拳,冲着黄衫一揖,飘然出门而去。
“哥哥,哥哥……”雯雯郡主也顾不得招呼黄衫,一边凄声呼叫,声音哽咽,一边急忙起身紧追赵珏,如影随行而去。
黄衫早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赵珏为起事,广发英雄帖,极力笼络江湖上有名的“洞庭十八寨”的总寨主欧阳忠雄,以及手握精兵的另一位寨主孔庆雄。这日,赵珏设宴,款待几位寨主及府中军师公孙黄石。席间,赵珏举杯道:“姥姥、阿公、公孙先生、孔寨主、欧阳总寨主,在座诸位,赵珏心意已决:端阳时节和西山、洞庭两路大军誓师襄阳,共举义旗杀奔东京,为太祖皇帝及父兄等人洗冤昭雪;赵珏余生之人,虽身化齑粉,亦无所憾,唯求诸位同心协力,祸福与共,创不世之业,彰千秋令名,赵珏先在这里深表谢意了!”赵珏言毕,双目盈泪,双拳抱胸,深深一揖。
孟姥姥轻咳两声,颤巍巍地起身说道:“王爷果能如此,也不枉我们大家一片抚孤保主之心了!”
赵珏继续说道:“珏儿和雯雯明日就要出发,前往西京祭拜祖陵,祈祷祖宗佑护了!”公孙黄石手拂长髯,说道:“依老朽愚见,不妨让赵四、赵六陪着王爷一道出去走走。王府众人,兵分两路,一路监视邓州‘张巡祠’四周,一路直扑东京,严守城外各条要道,只要打探清楚赵祯的出京线路,便就地杀了他!”
赵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当日“龙居寺”墙壁倒坍、殿宫毁焚的惨状,立时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他“嚯”的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姥姥、阿公,赵珏宁可光明正大、一枪一刀地和赵祯拼个你死我活,也绝不愿你们暗施杀手,行此不义之举!”
孔庆雄无声地提起黄釉酒坛,斟满酒碗,端起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碗重重地掷放在了面前几上,哂然一笑,手摇羽扇站起身来,眼望赵珏,虽语调轻缓,吐字发音却极是清晰,缓缓道:“王爷,如今朝廷已经派出三路大军,伏于武当、桐柏和伏牛等地,对襄阳构成合围之势。王爷,我等虽愿助王爷一臂之力,只恐势单力薄哪!欧阳总寨主是有能力效忠王爷的,我们洞庭十八寨中,君山寨寨主江柏春原系江湖侠士,广有令名,若他肯为王爷效力,我们的胜算就又多了一分!”
赵珏深知孔庆雄这是在给自己铺后路,起义之时,他肯不肯出兵都还是未知。而欧阳忠雄眼下虽表现得极为臣服,但他也不是个靠得住的人。眼下起义亟需人才,赵珏苦恼不已——该如何让这群人完全效忠自己呢?
洛阳城东六十里处的永昌陵四围,数百株合抱粗细的古柏青碧虬扎,参天耸立。鸟声啁啾的古柏林下,浓阴碧翳的铜鼎炉前,一个年轻的身影正弯腰俯身,专心致志地摩挲着陵前一尊石马的背鬃,又有一老一少两人,静静地侍立其身后,一言不发,表情庄严肃穆——却正是赵祯、琴老和鸽童。
赵祯进入五楹大殿的庙内,面向祖宗圣像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然后借着两排闪烁不定的灯烛辉光,朗声言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有宗室兄弟赵珏误惑讹言,竟于襄阳招贤纳士,厉兵秣马,意欲篡位,残虐生灵,行兄弟阋墙之举,造同室操戈大祸。契丹、党项两国,更是屯兵境上,虎视眈眈,大有灭我朝堂、绝我宗室之势。当此危急存亡之机,赵祯不才,祈请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宁可降罪赵祯一身,也勿使我大宋皇朝百姓遭难,疆土分裂,金瓯有阙!”
出了太庙,赵祯沿着金明池畔步入琼林苑内的垂柳中间,仰望苍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高声说道:“朕从父皇手中接过这万几宸翰,锦绣河山,自然有责守护;倘若有人敢来抢夺,哪怕他是朕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朕也定然寸步不让!朕已分别于太庙和天章阁中,禀告天地神灵:朕绝不学阿斗孙皓,将祖宗大好基业拱手让人!”赵祯微微扬起下巴,接着说,“倘若赵珏一意孤行,定要以刀兵相逼,窥伺祖宗家业,陷生灵于兵燹,朕也唯有出兵殄灭了!”
赵祯踱了几步,忽然转身过来,双目炯炯地盯着琴老和鸽童,道:“朕在出京前夜接到密报:武林盟主、洛阳龙门派掌门人龙岩至数日前突然亡故,龙家飞鸽传书天下英雄,定于三月初八,也就是明日,举行大奠仪式。目前天下各大门派、帮会、教会掌门人或是帮主、教主,正在陆续向洛阳进发。朕总有预感,觉得如此大规模的 *** ,定与赵珏叛乱有所牵连,是以决定绕道洛阳,前往关林镇龙家,一观龙岩至大奠仪式,并查清是否与赵珏有关……”
赵祯、琴老和鸽童天色擦黑时分赶至关林镇——时间刚好是龙岩至大奠的前日。
此刻,关林镇上的大街小巷,不少江湖人物各由所寓居的客店出门,朝向镇子西北角上拥去,自然便是应邀参加龙岩至大奠仪式的了。赵祯三人也就混于人丛中,漫步走去。迤逦行约二三里地,远远看见偌大一座庄院,粉墙绿瓦,门楼豪阔,又有绿柳碧水环绕,黄莺紫燕鸣啼,环境极其清雅——自是龙府无疑了。
三人持了请帖,由龙府管家亲自引至后院。张眼看时,三楹开间的上房檐下垂挂着一面黑色布帘,将大门遮得严严实实,两侧各自侍立着数名黑衣黑巾的年轻庄客,帘前供桌上摆放着各类献品,来往侍候的庄客虽然各自蹑手蹑脚,却一个个面无戚色,目光神秘,似有重大隐情一般。
赵祯坐下,端起杯子品了口茶,偷眼扫视一周,见各桌诸人也是只管垂首饮茶,一语不发。红日当顶,天已正午,龙府庄客纷纷撤去茶水,换上丰盛菜肴、美酒佳酿。众人方欲举筷,管家忽然走出布帘,朗声说道:“家主大奠,有劳各位尊趾降临。一杯薄酒,且请大家开怀畅饮,稍后家主还将亲自出面酬谢!”一言既出,前院中院后院立时哄然,众人再也耐不住,纷纷嚷道:“什么,龙老盟主亲自出面酬谢?”“龙老盟主不是……”
管家并不答话,一掀布帘,返身进了门内。
赵祯、琴老对视一眼,心中亦和众人一样疑团愈来愈重:龙岩至既已仙逝,又怎能亲自出面酬谢?既能亲自出面酬谢,又何以传出亡故讯息?这大奠看来的确十分蹊跷!
正说着,一声帘响,龙岩至由两名家僮搀扶,迈步出了上房,管家自然亦步亦趋。赵祯偷眼打量,但见龙岩至白眉垂肩,长髯飘胸,状若古柏迎风。赵祯不禁心下暗暗喝彩:武林盟主,果然名不虚传!
龙岩至站于帘前,清了清嗓子,面向众人开口说话,竟是中气极足,声震屋瓦:“各位英雄豪杰、志士方家,眼下正有一件大事,摆在我辈习武之人面前,老夫假托登仙,广撒请柬,借此举办大奠之机,邀请各位前来共商同议!”
“想我大宋皇朝,自太祖武德皇帝开国以来,万姓倾心仰德,真个是千载不遇的太平盛世!只是如今,襄阳王赵珏听信奸人谗言,竟然借着‘烛影斧声’的谣传,纠集川西、漳泉和吴越各地残余匪盗,暗通契丹、党项两国外族异民,意图颠覆神器,窃盗鼎司。战戈一动,烽烟四起,天下百姓必将因此而无辜遭殃……”
赵祯目视琴老一眼,两人会意地点了点头,侧耳倾听时,龙岩至忽然语调一转,道:“当此国危家难之际,我辈习武之人自当拍案而起,为国尽忠,为民驱暴,使百姓免受水火炭涂之苦,庙堂免遭倾覆之难。老夫之意,想请各位看在武林同道面上,力阻赵珏叛乱,为天下安定生民乐业,略尽一份薄力。如此,则不单老夫,天下苍生亦当感激不尽矣!”
“哼哼,”忽然听得有人冷笑两声,不阴不阳地说道,“龙老盟主以诈死之名,会武林中人,本有欺瞒同道、聚众作乱的嫌疑,且又无端诋毁朝廷封王,危言惑乱天下人心,其用意何在?”
霎时之间,满院静寂无声,众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去,目光落在说话之人身上。
赵祯、琴老、鸽童各自侧头望去,但见后院西南角紧靠院墙的桌前,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儒生正手把折扇悠然而坐——却正是洞庭十八寨的寨主孔庆雄之子孔志琳。
孔志琳仰天大笑,朗声说道:“据在下所知,自去年冬月始,龙老盟主先后三次派人前往襄阳,以助赵珏王爷图谋天下作为诱饵,索求重金贿赂,均被王爷严辞拒绝,是以阁下恼羞成怒,污言恶语,诋毁王爷令名……”言毕,双拳一抱,道声“告罪!”带着随从于众目睽睽之下昂然离去。
龙岩至目送三人出门,忽然“哇”地呕出一口鲜血,脸色蜡黄,颤声说道:“老夫一生性烈似火,疾恶如仇,何曾做过半点儿亏心之事?不意今日竟被小人作践至此矣。老夫前去襄阳,不过是想取回费阿公阴谋夺取的起义名单而已,不想竟被这厮如此污蔑!赵珏起兵在即,个人荣辱毁誉又算得何事?小徒夏宜春夜访襄阳王府,已经取出此名单,焚为灰烬。老夫已将各位英雄志士名单拟定,分派川西、漳泉和吴越等地,名单少时将由小徒夏宜春送到!”说至这里,稍稍喘了口气,复道,“老夫今已年逾九旬,非敢惜身,情愿以死相托,一来自证清白,二来拜请各位武林英豪遵循江湖大义,以国事为重,各显其能,力阻赵珏起兵,救黎民苍生,免于生灵涂炭!”
说完,龙岩至猛运丹田之气,“噗”的一口鲜血喷出数丈来远,身子便顺了椅背慢慢地向后歪去。众人急忙上前扶持时,却见龙岩至早已经脉俱断,气绝身亡。
天下舍生取义之人,今日竟得亲眼目睹矣!赵祯直觉满身热血沸腾,大步走到龙岩至灵前,朗声说道:“龙老盟主一心系着天下黎民百姓,以死相托天下英豪,一腔忠心,可嘉可佩。朕想……小可真想效仿前辈,舍生取死,力挽狂澜,只可惜手无缚鸡之力,唯有表示一片崇敬之情了!”
祭奠过龙岩至,赵祯一行便启程返回邓州。
一行人绕过一堵百丈危崖,突然看到前面数丈远处,百余块滑坡的大小岩石聚垒成堆,横于道间,刚好将去路死死地封住,二十多名行人正合力将一块块岩石推至路旁,再推落涧下,岩石滚坠的隆隆之音不绝于耳。众人身后,又静静地停着一辆四马驾驶的轿车,轿门帘幕遮得极其严实,不知里面坐着何人。
“天色不早了,朕与琴老何妨下马,帮着他们快些将岩石统统推落涧下呢?”赵祯回头对琴老说道。琴老答道:“陛下所言极是!”两人遂同时下马,将缰绳丢与鸽童,大步走上前去帮助推石。
其时日已偏西,山间光色渐转幽晦,草树苍碧愈显浓重。赵祯、琴老和一众人等同心协力,不到半个时辰,便将路面乱石清理干净,唯余最后一块状若屋宇的超大巨石,一半横于道间,一半悬于空中,任凭众人怎样合力去推,始终纹丝不动。
“大家且吃点儿干粮,喝口凉水,再就地歇息一会儿,待养精蓄锐后,再合力去推,保准一推便下!”赵祯双掌附着岩石一角,正自咬牙用力,耳旁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赵祯接口答道:“阁下说得是,大家累了这么久,自然气力不足;倘先填饱肚皮养精蓄锐,再合力去推,自然一推便下的!”说完扭过头去,刚巧对方也转头过来。瞬时之间,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如宣纸一般煞白。
“珏哥!”
“陛下!”
相向而立距离不满三尺的赵祯和赵珏不约而同地惊叫出声。因事出意外,一时之间竟然各自手足无措,僵立如木偶,双目直直地盯视着对方。
“真是冤家路窄!”公孙黄石瞬间便明白了过来,狞笑一声,欣喜若狂地叫道。几名平民装束的王府侍卫一怔之下,旋即纷纷起身,抽刀拔剑地围了上来。
原来,赵珏亦是先去拜谒祖庙,再预备去龙岩至大奠的。二人一前一后,最终竟然在这深山老林中,意外地相遇了。
公孙黄石眼见赵祯已成釜中之鱼,在劫难逃,口中冷冷言道:“王爷肩负家仇国恨,身历千难万险,数年间日日卧薪尝胆,夜夜椎心泣血,如今仇人近在眼前,寸刃可毙,王爷却无动于衷,是为何故?”
公孙黄石一语惊醒赵珏。赵珏仿佛胸口遭到猛击一般,向后趔趄了数步,方才站稳脚跟,手抚前胸,一腔郁血差点儿便由口中喷出,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双手抱拳,朝向赵祯躬身一揖,道:“陛下,今日狭路相逢,尽管陛下与赵珏寡众悬殊,然而赵珏并不想以强凌弱,唯愿与陛下各自单身在此做个了结,刀剑之下见生死吧!”
赵祯沉默不语,良久才说:“珏哥,既然如此,朕也唯有拼着一条性命,奉陪到底了。今天不管你死还是我活,朕都愿我们之间的恩怨能够一笔勾销,从此再不祸延后辈,更不牵累天下百姓,亦愿来生我们能够心无牵挂,做真正的兄弟!”
公孙黄石狞笑一声,“唰”地从一名王府侍卫腰间抽出长剑,双着捧着递给赵珏,又从另一名侍卫腰间抽出长剑,凌空扔给赵祯,然后约束一众人等退至于崖壁下面,对赵珏说:“还请王爷不要妇人之仁,万不可像从前那般心慈手软,更好一招毙敌于刃下!”
琴老眼见千钧系于一发,回头朝向来路张望了一眼,然后走到赵祯身边,悄声说道:“陛下,使不得,陛下乃是千金之躯,这……”赵祯此刻身立崖畔,已无路可退,乃手振长剑,咬牙低喝一声:“退下!”
赵珏右手持剑,“唰”地凌空虚剑劈出,摆出一个“举火燎天”招式,说道:“陛下,请进招吧!”
“珏哥,请!”赵祯亦缓缓抬起了手中长剑,二人双目喷火,杀气重重。
“住手!”
“铮”的一响,赵珏长剑抢先刺出,陡见雯雯郡主跃出轿车,挺身横挡在两人中间。赵珏见状,急忙一翻手腕,剑走偏锋,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赵祯自也退后一步,长剑一挺,斜护胸前。
雯雯郡主裣衽一礼,道:“小妹有个铸剑为犁的建议,可化解今日纠葛:这块巨石挡住了道路,两位哥哥如能单人独力将巨石推下悬崖,那么你们想怎样厮杀,就怎样厮杀;倘若两位哥哥推不下去,却由小妹推了下去,那么今日相遇,两位哥哥只当对方是路人,即刻罢兵息战,各自分头赶路,如何?”
赵祯没有说话,将手中长剑递与琴老,上前便推巨石。可这巨石稳如泰山,赵祯之力,恰如蜻蜓撼石一般,哪里推得动半分?赵祯便退后几步,放弃了。
赵珏亦收起长剑,着力推了一下巨石,巨石依旧纹丝不动。赵珏皱眉说道:“妹妹,方才合众人之力,尚且不能动得分毫,何况此刻单凭哥哥一人之力乎?倘若你能设法将巨石推下,我……全听你的便是了!”
雯雯郡主麻利地挽起袖管,露出两段莲藕似的皓腕玉臂,断喝一声:“都给我退后二十步!”赵珏约束众人,依言退至崖壁下面,赵祯、琴老自然亦遵照执行。雯雯郡主并不走向巨石,反倒手脚并用,攀藤扶葛,绕着山背的乱石巉岩疾速地爬向山顶。
此段山坡并不陡峭,又有葛藤矮树扶助,雯雯郡主很快便攀至山顶。雯雯郡主停脚驻步,目测了一下一块卧牛般大小的黑石,突然俯身,奋力猛推。黑石就晃动着离开原地,接着便顺着山背磕磕绊绊地往下滚,随后就愈来愈快地滚落下来,只听“嘭”的一响,滚落山脚的黑石撞上了横于道间的巨石,由于黑石下冲力极大,横于道间的巨石晃了两晃,终于脱离路面,径朝涧下坠落而去。半晌,众人方才听到从涧底传来的两声沉闷的轰鸣。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恍然大悟。雯雯郡主攀藤扶葛,极快地跃下山来,走至赵珏、赵祯跟前,手臂衣裙丝绦皆被荆棘挂破,满身血迹斑斑,朗声说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方是大英雄本色。如此四两拨千斤的小小计谋,两位哥哥竟然均未想到,实在是枉为须眉了。依小妹愚见,今日碰面不过意外,自可抛开不算,两位哥哥且等将来在战场上真刀实枪地论个高下,意下如何?”
赵祯自是无可言语,赵珏虽面露羞愧之色,却挺剑跨前一步,颇不甘心地叫道:“妹妹……”话音甫落,雯雯郡主“唰”地抽出身旁一名侍卫腰中的长剑,横于颈间,含泪望向赵珏,道:“哥哥,小妹从来不曾违逆于你,也从来未忘家国仇恨,然而赵祯哥哥毕竟是我们的手足,小妹不忍心看着两位哥哥手足相残……倘若哥哥今日不听小妹之言,小妹就只有一死!”雯雯郡主一面说话,一面目视赵祯,示意其尽快离开。
赵祯会意,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洞庭湖绵延八百余里,衔远山,吞长江,水波浩淼,横无际涯。这日天将傍昏时分,浓绿似染的江面上,忽然漂来了一叶扁舟。
行至大寨码头,艄公抱拳在胸,朗声念道:“烦请通报一声江柏春寨主,就说夏宜春来访!”
巡水喽啰闻言,答道:“稍等!”言毕,转身飞奔上山而去。
其时红日摇摇欲坠,月光清亮如银,山间雾岚初起,湖面波光粼粼。一位紫衣白巾的青年壮汉箭步而来,壮汉浓眉大眼,威猛剽悍,举止霍霍生风——自是“洞庭神蛟”、君山寨江柏春无疑。
夏宜春、江柏春各自通了姓名。夏宜春闻得对方是江柏春,顿时兴奋不已。夏宜春此行,便是要和江柏春等洞庭十八寨的寨主结交,以免他们成为赵珏的人。夏宜春是孤儿,从小便是师父龙岩至养育他的。如今,龙岩至已死,他生前留遗言给夏宜春,要他无论如何,要辅助皇上,铲除赵珏叛军,匡扶正统。
江柏春也是个豪爽之人,夏宜春在江湖上名气也不小,所谓英雄惜英雄,他也是早就想拜会夏宜春了,不想夏宜春倒先来了。江柏春命两名寨丁奉了酒果点心、肴馔菜蔬来,就着石阶铺排整齐。江柏春俯身坐地,斟满两盏美酒,举箸相邀。两人竟盘腿相对而坐,幕天席地,大吃大喝起来。
其时月圆如盘,银光普洒,直将天地辉耀得明若白昼。夏宜春月下打量着江柏春,见其目若朗星,面色微黑,眉宇间不乏清雅俊秀之气,不觉心下生出几分欢喜,朗声说道:“江寨主,此刻月明星稀,野芳幽香扑鼻,湖水噌吰盈耳,又有清凉雄风起于青萍之末,舞于松柏之下,悦我肌肤。正当此之际,你我酣饮山水之间,醉卧阶前草中,实乃人生畅心快意事也!”
“如此枯坐吃酒,虽有高山流水、清风明月相伴,毕竟无甚意味,”两人再吃数盏,江柏春开口说道,“夏大侠可解得酒中之趣乎?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
话音甫落,夏宜春已是举盏在手,接口诵道:“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诵毕,两人相对而望,哈哈大笑:“噫,但得酒中之趣,勿与醒者相传矣!”
眼见数坛美酒将罄,两人酒意俱至九分,醺醺然间,夏宜春忽然提议道:“今夜月白风清,轻涛抚岸,正是美景良辰,百年难逢。当年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想亦不过如此耳。江寨主性情豁达,旷世飘逸,与夏某邂逅江湖,一见如故,不若趁此明月良宵,你我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江柏春当即拍手笑道:“在下亦早有此意,只恐不敢高攀耳!”
两人遂叙了年龄,以江柏春为兄,夏宜春为弟,又撮土为香,祝酒作辞,对月祷曰:“夏宜春、江柏春今日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唯愿祸福与共,生死担当。皇天后土,实鉴此心,有忘恩背义者,人神共戮之!”
结拜已定,两人再开一坛醇香美酒,时而举杯邀月,对影而饮;时而以箸击节,临水而歌。一时,肴核既尽,杯盏狼藉,明月隐至山后,夜鸟鸣于壑间。
夏宜春见时机成熟,便向江柏春道出此行的目的。那江柏春也是个游侠浪子,本不愿涉足朝廷纷争,也无意拜入赵珏门下。此刻听义弟此言,便道:“哥哥明日要去总寨主欧阳忠雄寨主那儿贺喜,他孩儿的‘汤饼会’,不如贤弟一同去吧!”
夏宜春笑道:“如此甚好!”
翌日清晨,夏宜春、江柏春联袂出寨,走下盘山石阶。早有两名头戴竹笠的寨丁驾着一叶扁舟,守在浓绿似染的湖面上,舟内盛载着置办齐备的各色诞辰礼物。两人弃岸登舟,吩咐出发,两名寨丁一个摇橹一个撑篙,扁舟顿如离弦之箭,沿着夹岸的连绵青山南向疾驰而行。
不一会儿,扁舟便行至了位于晨起望水旁的总寨。总寨张灯结彩,笙箫管笛高奏,爆竹炮仗齐鸣。欧阳忠雄率领二十余名亲随寨丁站于寨门下面,双手抱拳,满面喜气,热烈欢迎前来参与儿子“汤饼会”的洞庭十八寨的几位寨主。众人熙来攘往,又是恭贺道喜,又是寒暄叙旧,热闹非凡。
欧阳忠雄三十五六的年纪,身高六尺有余,生得虎背熊腰,环眼爆须,看上去极是威猛彪悍,豪气凛凛。江柏春走上前去,双手抱拳在胸,躬身一揖,朗声说道:“君山寨寨主江柏春恭贺欧阳总寨主公子百日寿诞之喜!”欧阳忠雄哈哈大笑道:“罢了,罢了,快请入席!”正说着,回头一眼瞧见夏宜春,神秘莫测地笑了一笑。
二十余席宴席依山随势,铺摆于寨后峰巅一片极其开阔的空地间,左侧是刀刻斧凿般的百丈危崖,右侧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夏宜春和江柏春沿着一条崎岖回环的狭道自大寨攀上峰巅,步入筵席。欧阳忠雄又率领数名心腹寨丁,亲自过来宣布开席,并坐首席相陪。一时间,觥筹交错,鼓乐喧天,大家俱各开怀畅饮起来。
酒至半酣,欧阳忠雄道:“当此深谷幽境,流云飞瀑,不若请出一位绝色佳人,婉转放歌,以佐我辈酒兴,可乎?”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哄然拍手叫好,举杯执箸,瞠目以待。
“有请表妹登场!”欧阳忠雄回头,冲着身侧的百丈危崖拍了两下手掌。在众人凝神屏息的期待之中,一美貌女郎怀抱琵琶,轻移莲步,飘飘逸逸地从崖壁后面的林内转了出来。女郎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鼻如琼瑶,齿似瓠犀,形体娇俏,仪态温婉,一握青丝墨云一般松松地绾于脑后,更衬得齿白唇红,素手皓腕,温雅拂面,清婉可人。
那女郎瞟眼望见了夏宜春,面色似乎微微一怔,随即便又平复如常。
女郎裣衽一礼,端端地坐在了一株花树下早已备好的绣花瓷墩上,在众人的啧啧赞叹声中,将琵琶摆正膝上,抱稳怀中,调弦转轸后,五根莹白如玉的纤指轻轻滑过竖弦。“当”——,一声寒冽之音,犹若清泉滴于石上。在座诸人俱是一怔,酒意便醒了大半,乃各正容而坐,凝神倾听:
汉家飞将引熊罴,
鼙鼓北向三千里。
燕山死战护我师,
狼牙血染征袍衣。
……
山间昼短,女郎一曲唱完,日光已渐偏西,晦暗如阴,缕缕白云随风而来翻卷舒涌。夏宜春端坐席间,正自忡怔时,女郎早在诸人的哄然叫好声中停弦住歌,怀抱琵琶,悄然退向崖后林内。
直至明月西偏,夜露凝珠,众人方才散席。江柏春先行回寨子处理事务,夏宜春则留在了欧阳忠雄的寨子里,伺机笼络各方豪侠。
夏宜春被安排进了紧靠西侧寨墙的一座竹楼的二楼房间,夜晚,他独自站于窗前,居高临下而望。
陡然,脑后一阵疾风劲袭而来。夏宜春赶紧一缩脖颈,数枚铁蒺藜已是贴着头皮飞掠而过。夏宜春察觉风声有异,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悠悠荡荡地站在了殿瓦边缘,凝眸回望,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殿顶正中竟又多出了一个胖大身影,衣袂飘飘,巍然而立。胖大身影大袖飘忽,两掌左右推出,寒风挟着瓦片尘灰,形成两道圆柱状的气浪,朝向夏宜春扑去,势道威猛之极。
夏宜春蓦地双掌合并一处,一招“气壮河山”猛力推出,“嘭”的一声巨响,四道气浪于半空中交接相撞,夏宜春的双掌立被对方真力牢牢黏住,一股冷意从对方的掌心源源流出,夏宜春不觉失声惊叫道:“阁下是北极仙翁?”胖大身影哈哈大笑,声震屋瓦,笑道:“能接得住老衲一掌的,在江湖上也算不得无名之辈!”说罢奋力一掌劈下,夏宜春受此一掌,体内真气大乱,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夏宜春一个鹞子翻身,翻到屋后的一座小庙堂里。进庙之后,但见屋宇窄狭,墙垣颓损,后墙正中的神龛内供着一尊盘腿而坐的菩萨塑像,只见那塑像头顶飞凤髻,身披绛绡衣,姿容端丽。夏宜春提了一口真气,半晌自言自语道:“天幸此地竟有一处绝妙的避身之所,还该感谢菩萨庇佑!”
说毕,夏宜春勉力起身,欲叩拜菩萨。不承想刚刚走至菩萨塑像跟前,忽然翕动了两下鼻孔,闻见一股幽香,夏宜春大叫一声:“不好!”仰身便向后面倒去。
小庙内,席间抱琵琶献唱的女子和欧阳忠雄一道出来了。欧阳忠雄一笑道:“万姑娘,人,我可是交给你了。王爷吩咐,此人因受黄成简之恩,又受师父之命,到处在江湖上为皇帝拉拢人才。我们得囚着他,你要确保万无一失!”
女子笑道:“寨主尽管放心,他中了北极仙翁的寒掌,体内有寒毒,我对付他,自是有办法的!”
欧阳忠雄笑道:“‘毒手尸婆’万花丛的手段,我自是信得过的!”
日影斜窗、倦鸟归林时分,夏宜春体内的寒毒终于完全排尽,体温渐复正常,慢慢地醒转了过来,虚弱不堪地睁开双目,看到满室清辉,香雾缭绕,又有一位美貌女郎端坐榻前烛下,目光关切地望着自己,不觉满面诧异,嗫嚅问道:“我……我……这是到了哪里?你是谁?”
万花丛俏脸一红,嫣然笑答道:“傻瓜小郎,你忘了吗?我是你姐姐啊!”
夏宜春此时已被药蛊惑了,万花丛说些什么,他便信什么。
原来这万花丛系湘南苗家女郎,身世父母皆不知,八九岁时于丹霞山投拜名师,学得一门施毒解毒与放蛊治蛊的手段,端地出神入化,惊世骇俗,故在江湖上落得了个“毒手尸婆”的名号。同时,这女子虽已年近花甲,但以蛊药保持容颜,看上去不过二十岁。
不久前,万花丛的师父去世,临终前告诉万花丛她的身世秘密,说她父母尚在人间,洞庭十八寨的寨主欧阳忠雄可以助她寻找父母。万花丛这才下山,找到欧阳忠雄。不想这欧阳忠雄是个不肯白白帮忙的人,他定要万花丛助他一臂之力,方才愿意帮助万花丛寻找父母。眼下,这“一臂之力”便是控制夏宜春了。
此刻,房内所燃灯烛烛芯名为“散魂夺魄香”,其味馨香微甘,久嗅不觉,然只要身中此蛊,便在三日之内,记忆恍惚,意志全无,乖乖地受人支配。夏宜春方才呼吸之间,蛊药当然侵肺润腑,因此,他此刻自是对万花丛百依百顺,全无自己独立思想了。
万花丛正和夏宜春喁喁低语,忽闻门外脚步杂沓,却是欧阳忠雄走至孤庙廊下。万花丛望着脚踏暮色跨进门来的欧阳忠雄,当下对夏宜春莺莺低语道:“小郎,咱家表哥到了!”
夏宜春靠坐榻间,望着跨步近前的欧阳忠雄,面露茫然之色。万花丛在旁提醒道:“小郎莫非忘了,这是咱家表哥呢!”
夏宜春赶紧强打精神,双拳抱胸说道:“啊,原来是表哥到了!”
客套完毕,欧阳忠雄背手踱至西侧窗前,遥视残阳,说道:“小郎啊,听说龙岩至大奠过后,大批江湖人物分赴各地,暗中破坏我等起兵大业,其中混入洞庭总寨的大约亦有二十余人,表哥极想和他们结交结交,可惜未能知道他们的名号。小郎倘若知道,就把他们的名号写下来,交给表哥好吗?”
万花丛笑靥如花,说道:“小郎乖,小郎要听表哥的话,表哥让写,小郎就写吧!”
夏宜春此时心智糊涂,但记忆却模糊存在,乃就榻而坐,援笔濡墨,之一个便写下了君山大寨寨主江柏春的名字,又有其他数人,当然一并写下。夏宜春写完,举目望向万花丛,只见万花丛嫣然而笑,颔首不语,遂将名单捧于手间,恭恭敬敬地交给了欧阳忠雄。
“表妹与我一唱一和,演了一出绝妙的双簧戏,”出了门,欧阳忠雄言道,“骗得夏宜春写出了潜入总寨的奸细名单,表哥心内甚是感激,只要表妹肯于留居山上,竭力相助,那么寻亲一事,便着落在了表哥身上!”
万花丛立时双目一亮,说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襄阳王府内,雯雯郡主正在房中练剑。一招“犀牛望月”,双手擎剑,缓缓收势。月辉逾窗而进,亦真亦幻地铺洒于雯雯郡主身上。雯雯郡主一个姿势保持许久,方插剑入鞘,慢慢地走回榻前坐下。
“哥哥马上要起兵了,我是要与哥哥共存亡的!”雯雯郡主双目凝望着那套端正挂于满堂红上的艳装宫服,语气潮润,“所以,今夜也许就是我最后一次练剑给你看了。你是愿意随我一道走呢,还是愿意乖乖地留在这里?不,不,你还是独自乖乖地留在这里吧,因为我不愿你陪着我一道伤心。你会站在那里,站在更高更高的山岗上,回眸凝望着我的身影,直到我最终消失吗?”
“夏郎,夏郎……”雯雯郡主喃喃而语,睫毛扑过眼睑,一颗泪珠便顺着白玉般的脸颊缓缓滑落而下。
天黑之前,赵珏忽然大步跨进门来,脸色十分难看,呼吸短而急促,显得心事极其沉重。
“哥哥,你……这是怎么了?”雯雯郡主莺莺燕语,小心问道。
“唔,”赵珏呼了几口郁气,垂首说道,“起事在即,可是孔庆雄与我们怕不是一条心,欧阳忠雄也是棵墙头草……”
雯雯郡主冰雪聪明,早已明白赵珏的担忧,忽然一咬银牙,说道:“哥哥,小妹会想办法让孔庆雄那厮铁了心跟定我们。为了哥哥的大业,小妹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赵珏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雯雯郡主满目含泪,闪烁其词,道:“我还没想好,听下人说,黄姑娘今日没用晚膳,不如……不如你先去看看黄姑娘怎么样了吧!”
黄衫独自盘腿坐于南窗榻间,月光越过窗格上雪白的蝉翼一般细薄的轻纱,无声地倾泻进来,使得她的眼前呈现出了虚无缥缈的淡青色。
黄衫再次回想起了离邓前夕父亲的谆谆嘱托:“为父切盼你能以国家社稷为重,以亿万生灵为重,审时度势,虚与委蛇,一旦遇上良机,便将赵珏刺杀!”
此刻,黄衫又想起了赵珏的脸,口内喃喃而言,道:“黄衫啦黄衫,倘若不是父亲被逼签字,误上贼船,你何以会来到襄阳,结识赵珏?又何以会生出如许的烦恼,如许的痛苦呢?如今,一面是亲情,一面是爱情,你究竟该怎样抉择呢?”
正想着,线娘来报,说是赵珏来了。黄衫起身,赵珏已快步走了过来,握着黄衫的手,道:“听说黄姑娘没用晚膳,可是身子不适?没事吧?”
黄衫心乱如麻,缓缓地摇了摇头。
赵珏沉默良久,开口道:“黄姑娘,赵珏今日所做之事,实乃千古之一艰难的大事。因此,赵珏劝黄姑娘还是早早返回邓州,不必在这里跟着我担惊受怕。将来赵珏如若不幸遭难,亦盼你快快将我忘掉,如赵珏侥幸成功,我自会亲身前往邓州,寻访于你……”
“不,王爷,黄衫既然决意和王爷共赴危难,同生同死,又岂肯背约违誓,独自返邓作壁上观呢?即便王爷不幸遭难,黄衫也会仿效那只为情而殉的孤雁,在殡殓王爷之后,自刎陵前,绝不独生!”黄衫摇了摇头,含情脉脉地答道。
“若黄姑娘执意如此,城东十里有座蕙莲庵,你可前往庵内住一段时间。等到将来大局定下,本王会亲自前去接你!”
黄衫闻言,只好点头同意了。
雯雯郡主命人传信,在“龙凤居”设宴,约孔庆雄赴约。
孔庆雄脚步迟疑地跨过“龙凤居”的门槛,走过两道楹柱,直到面前赫然现出一幅直垂地面的斑竹珠帘来,这才稀里糊涂地停住脚步,垂首躬身,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身出煌煌帝王家,
一爿玉璧美无瑕。
静夜有窗空对月,
日中无事闲看花。
不知过了多久,珠帘后面忽然传出细细的数句吟哦,既似太息,又若幽语,声音甘甜悦美有如仙籁之音,有如飘坠天花。孔庆雄屏住呼吸,伸长脖颈,透过垂挂齐整的珠帘缝隙向内偷偷窥望,隐隐看见雯雯郡主一袭白衣,盘腿面窗东向浅坐,手中抚弄着一柄妆画精巧的团花纨扇,微风拂过珠帘,但见雯雯郡主袖袍簌簌,衣袂飘飘,丰神绰约,天然妙姿。
“你便是西山大寨的寨主孔庆雄吗?”雯雯郡主轻启朱唇,问道。
孔庆雄脸上七分惊喜,三分愧赧,搓手答道:“是是,孔某,哦,不,小可拜见郡主!”
“孔将军乃世之英雄,人中龙凤,本郡主钦服不已!听闻孔将军曾夸赞小女的容貌,如此时机,小女也恰好仰慕将军,不如……不如我就嫁与将军为妻,将军意下如何?”雯雯郡主甜甜地一笑,一字一顿地说出两句话来。孔庆雄霎时面露惊恐之色,半晌才回过神来,道:“郡主此言当真?”
雯雯郡主眼中含泪,半晌道:“只要将军肯协助兄长,共创大业,我必不食言!”
孔庆雄“嘿嘿”狞笑数声,说道:“只要郡主果能答应求婚之事,那么郡主所言之事,孔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嘛,若要孔某做出这种叛国造反之事,须得郡主屈尊纡贵,先入我西山大寨之中,以作保障!”
雯雯郡主道:“我答应你。不过,先容我回去,与兄长道别!”
“喔喔喔——”,一声来自远方的鸡啼打破了室内岑寂。赵珏起身踱至菱格窗前,双手背后,仰头盯视着蓝湛深沉的夜空,道:“小妹,这事我不同意!我不能牺牲你的幸福!”
雯雯郡主勃然抬头,双眸灼光,语气凌厉道:“哥哥,小妹不才,无法替哥哥上战场杀敌,但也不能看着哥哥深陷险境而无动于衷。小妹虽然不愿见到哥哥起兵造反,但哥哥决意如此,小妹也只有拼死助哥哥罢了!还请哥哥不要嫌弃妹妹手段龌龊!”雯雯郡主说完,双手捂住眼睛,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
赵珏登时慌了手脚,转身回步,站于雯雯郡主面前,柔声劝慰:“小妹,哥哥……哥哥不是那个意思。哥哥常常暗中发誓,宁愿自己尝尽世间百般苦难,也绝不肯使小妹遭受半分委屈,宁愿自己流血流泪甚或抛却性命,也要让小妹过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雯雯郡主摇摇晃晃地走至赵珏面前,满眶泪珠莹莹欲滴,道:“哥哥,小妹虽生为弱女,却也愿为祖父先辈的沉冤洗雪,愿为哥哥的复国报仇大业,献出一份微薄力量。哥哥,小妹此心如磐,虽死无悔,此事就这样定了吧!”
赵珏目中泫然欲泪,颤声说道:“小妹,我的好小妹,哥哥对不起你!”雯雯郡主柳眉一竖,双目闪射着仇恨的光焰,话语似从牙缝中迸出一般:“小妹没有雄心壮志,只愿能解哥哥的燃眉之急!”
“小妹,我的好小妹,”赵珏双目血红,颜面狰狞,两只拳头攥得咯咯啪啪,“哥哥代赵家列祖列宗给你叩头,谢过小妹了!”哽咽的语声中,竟当真起身离椅,便要伏地叩头,雯雯郡主登时泪流满面,急忙弯腰去扶。
几天以来,夏宜春身虽中蛊,沉默寡言,然对万花丛却是千依百顺,又如小孩一般寸步不离。万花丛芳心可可,柔情脉脉,几次便欲携手夏宜春飘然离去,浪迹江湖,做一对神仙伴侣,但又想到亲母大事未明,不愿就此开罪欧阳忠雄。三思之下,万花丛唯朝戒夕惕地盯紧着夏宜春,又每隔三日,便悄悄在饭食中施以蛊药,使夏宜春始终处于迷糊混沌状态。
此时两人循着竹林小径,西向行入万山深处,四围再无一个人影。万花丛抚着道旁一株新竹,突然,一蒙面黑衣人左手扶竹,右手秉刀,从十余丈来高的竹竿梢处倒身俯冲而下。夏宜春刚刚用过蛊药,行动不甚灵便,他一把推开万花丛后,自己难免疏于应对,黑衣人雪亮的刀尖竟“哧”的一声滑过了他的小臂,夏宜春登时血流如注。
“万姑娘,在下田自敬,奉了欧阳总寨主之命,前来索取夏宜春性命,免致留为后患。请万姑娘速开金口,命其引颈受戮!”
万花丛转身回望,却是另一名蒙面人遥遥站于一株青竹下面,那人言毕,顺手将一件精巧物事凌空抛来。万花丛伸手接住看时,正是一只镌着纯金彩龙的纻丝手镯。万花丛登时全身簌簌颤抖,细思寻亲大事,如今全然维系于欧阳忠雄身上,但夏宜春待自己如此重情重义,她亦不肯辜负。万花丛主意一定,乃轻步上前,柔声说道:“小郎,且快住手吧!”
一声惨厉刺耳的“哐当”声传来,钢刀脱手堕地。就在这时,蒙面黑衣人双手捂耳晃了两晃,忽然二目淌血,势如疯牛一般手舞足蹈,一路狂奔直至悬崖角上,一个筋斗,栽下了云遮雾绕的万丈深渊。
与此同时,万花丛踩着苍翠蓬松犹若碧云浮翳的竹林顶梢,衣袂曳风张扬,宛似飞天一般自上而下,冉冉飘落于地,嘴角犹自挂着甜甜的笑意,她将左手伸至鼻前,轻轻地吹了吹食指的指甲。田自敬惊怔之下,一跃窜至三丈开外,颤声低吼:“万花丛,你……你连欧阳总寨主的命令都敢违背吗?”
“怎么,你也想尝尝姑奶奶的‘穿耳红’吗?”万花丛笑靥如花,美目流眄,俏声娇语地说道,两手倏然翻出,十指交替绷弹,登时条条细若墨线的青雾紫气笔直地飚出,在簇簇翠竹间横冲直撞。田自敬自然万分忌惮万花丛的“穿耳红”,他急忙飞身跃上一株青竹顶梢,颤颤悠悠地借力一弹,已是隐没在了蔼蔼暮岚当中。
强敌已退,万花丛飞身来到夏宜春身边,细心地替他包扎了手臂伤口,然后背过身去,凝眸望着落日余晖下碧海一般逶迤深沉的茂林修竹,道:“小郎,姐姐倘若遇上危难,你真的会拼了性命护姐姐周全,断不叫姐姐吃亏吗?”
夏宜春答道:“姐姐对小郎这么好,姐姐若是遇上危难,小郎当然要拼了性命相救的!”言毕,竟是筋疲力尽,晕了过去。
万花丛闻言,双目竟是滚下泪来。良久,万花丛才带夏宜春回房,服侍夏宜春躺至榻间,自己则坐于榻前杌上,一面轻轻地为夏宜春打扇纳凉,一面凝眸望着西窗外夜幕下绵延起伏的峰峦剪影。
“小郎,傻瓜小郎,”万花丛目视着夏宜春,伸出右手,拉过他的右手,将自己的五指和他的五指一根一根的扣合一起,口中喃喃说道,“傻瓜小郎,等你完全清醒过来,你就再也不会认我这个姐姐了!”
万花丛说完,便将蛊药的解药喂夏宜春吃下,独自离开了。
两日之后,西山脚下。
夏宜春的蛊药刚刚清醒,却得到了雯雯郡主要嫁给孔庆雄的消息,于是慌忙赶来相见。雯雯郡主此时正预备前往孔庆雄的山寨,却不料夏宜春挡住了几人的去路。夏宜春凝望着雯雯郡主,只见雯雯郡主朱颜绿鬟,紫衣墨裙,装束竟与平日大相径庭,看去虽然略显清减,但却并无预想中的幽怨悲怅。雯雯郡主亦凝眸遥望夏宜春片刻,忽然嫣然一笑,说道:“夏大侠素常天马行空,浪迹萍踪,来无影去无踪,今日匆匆赶到,未知有何见教?”
夏宜春望着万绿丛中笑靥如花的雯雯郡主,原本准备好的千言万语,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雯雯郡主见状,微微一笑,丢开青藤,仰头凝望着头顶密叶间那只跳跃啁啾的黄莺雏鸟,道:“夏大侠不说,本郡主自也猜得出个大概来,夏大侠不过是想说……”雯雯郡主竟模仿着夏宜春的语气,摇头晃脑地说道,“郡主,你不能意气用事,更不能仓促间做出决定。郡主,你要想想自己的未来,想想自己一生的幸福!——夏大侠,我猜错了吗?”
言毕,她不管不顾僵若木鸡的夏宜春,径自分花拂柳,疾步走出密林,登上轿车,大声喝命素君放下帷帘,继续前行。
“郡主,郡……主!”夏宜春望着雯雯郡主的背影,口中喃喃自语。往日的雯雯郡主在他眼里,就似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虽然倾心仰慕,但却只敢远观不可亵玩,更不敢生出纤毫的非分之想;但想到此刻,这块宝玉即将为他人拥有时,自己从此再也不能远观近赏时,这才觉得柔肠寸断,双目欲泪,心中若痛若悲,混混茫茫一片。良久,夏宜春方痴痴地步出密林,翻身上马,既不捧缰,亦不握鞭,只管踽踽地跟随于轿车后面。
行了大约两里地,转过一座山头,忽见素君独自站于一道崖壁上面,居高临下,低声言道:“夏义士,我们郡主说了,郡主与夏义士本是无缘,希望夏义士能够早早释怀,忘掉这段孽缘。我们郡主还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夏义士才情冠绝,当世不二,将来身旁大约亦不缺附兰芳草,依竹香萝!”言毕,转身快步追上轿车,跳坐进去。
夏宜春似乎并未听见,只是若痴若呆、混混茫茫地驱马跟随于轿车后面。素君又下轿两次,每次都是柔声软语地劝慰,但却全然不能奏效。最后一次,素君掐腰站于山头,摆出一副狞恶的面孔,怒声斥道:“你这厮,也忒不识趣,我们郡主金枝玉叶,冰清玉洁,与你村野小辈何情何意,何牵何连,如何只管痴痴地跟着?”夏宜春这才蓦地清醒过来,龙岩至死前要求夏宜春竭尽全力阻止赵珏起兵,师命难违,自己终究是要与赵珏为敌的,此刻缠着雯雯郡主,岂不是将她陷入不孝不义之地?
夏宜春思毕,猛扯缰辔,坐骑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随即便收住了蹄脚。夏宜春握拳道:“早前幸得郡主相救,夏某捡回了一条命,郡主的恩情,夏某一直铭记在心。本想找机会报答郡主,但如今怕是不能了……夏某就此别过,请郡主多多保重!”
夏宜春说毕,骑马扬长而去。
雯雯郡主伸手捂紧嘴巴,咬牙屏声,良久方抬头起来,强忍着即将涌流而出的泪珠,颤声问道:“他……他去了吗?”
素君道:“去了!”
雯雯郡主闻言,登时泪如雨下。
车马迤逦前行,不一会儿,便到了孔庆雄的地盘。
“孔将军可否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雯雯郡主入得孔庆雄的山寨,回眸望着门神一般挺立在门口的孔庆雄,柔声问道。
孔庆雄见雯雯郡主果真来了山寨,早已激动得满脸红光,呼吸粗重。闻得雯雯郡主忽然转换话题问起约定一事,赶紧两手对搓着连声答道:“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孔将军记得就好!”雯雯郡主娓娓而言,“我已经遵守诺言,来到将军的地盘。如今距离端阳不过五七日的时间,倘若孔将军真肯帮我哥哥成就大事,那么三个月后,我自然给你一个冰清的郡主新娘;倘若不肯帮我哥哥或是阳奉阴违,我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雯雯郡主冷冷地斜了一眼孔庆雄,抬起右臂,左手食中两指轻轻触动袖内机关,“啪”的一声,一柄短刀已是贴着小臂从腕下陡然弹出,露出了雪白的锋刃。“这柄短刀削铁如泥,吹毛可断,用以杀人毙命,想来大概也是绰绰有余的!”雯雯郡主口中莺啭燕语,不愠不火,左手毫无迟滞地拔下鬓间一根青丝,横于短刀刃前,轻轻吹了口气,青丝立时截为两段。
孔庆雄见状,一时呆住了。他原以为这郡主是个柔弱女子,却不想她原来竟如此有胆识。孔庆雄此刻倒对雯雯郡主生出了几分敬意。
五月初五端阳节,一大清早,襄阳城北汉水南岸宏阔的沙滩上鼙鼓咚咚,画角呜呜,一万五千名由襄阳、西山、洞庭三地精心挑选的马军、步军将士衣甲鲜明,盔缨辉煌,分作三个阵列一字排开。
戊时,起兵仪式正式开始。在震耳欲聋的鼙鼓画角声中,由公孙黄石宣读起兵檄文:
“我朝太祖武德皇帝东征西伐,血染襟袍,终得扫清寰宇,荡静中原,创我大宋皇朝百世不易之煌煌基业。不意有弟光义,觊觎神器,图谋天位,竟藏豆萁相煎之意,行同室操戈之举。呜呼,雪飘白夜,帷掩黑幕,烛影烁烁,斧声铮铮,太祖皇帝竟而龙游大海,暗昧驾崩!”
“今人心未泯,天道犹存,襄阳、西山、洞庭及吴越、漳泉、川蜀各地联军三十万,誓将复我太祖皇帝旧业,雪我赵氏先祖耻恨。一夫倡义,百夫影从。檄文到日,各地官民亦当勒兵驱马,举武扬威,于此非常之时,共建非常之功!”
公孙黄石宣读檄文完毕,赵珏在十六名兵士卫护下,阔步走至高台正中。赵珏今天头戴紫金缎台冠,身穿铁红色的箭袖长袍,脚蹬金黄色的步云履,腰间系着太祖皇帝遗留下来的通天犀牛带,显得威严风流,英气逼人。他缓缓地扫视了台下一眼,慷慨激昂道:“夫赵珏者,太祖武德皇帝嫡孙也,虽无经天纬地之志,治国安邦之才,却亦不愿坐视太祖皇帝手创大业落入奸人之手,是以投袂奋起,起兵进军,誓将驱逐无道,扫清寰宇,殄灭仇虏,洗净耻辱,还我大宋皇朝一片明净天空……”
正当赵珏在高台上慷慨陈词之时,蕙莲庵外,一个白衣少年骑马而至,入得痷中,说道:“黄姑娘多日未见,别来无恙乎?”黄衫出门来看时,却是一位年逾弱冠的书生翩然转过画屏,双手抱扇,躬身一揖,满面含笑。书生竹冠白衣,背负长剑,仪容秀美,骨相清奇,飘然有超凡出尘之姿。“阁下是……?”语声甫落,黄衫已是认出了来人,抚掌浅笑道,“郡主如此女扮男装,又突兀而出,实有糊涂璋瓦、混淆龙凤之效,倘不细看,哪里认得出来?”
雯雯郡主道:“连黄姑娘都骗过了,看来我这打扮的确与平日不同啊!”
黄衫答道:“郡主不是去往西山大寨了吗,何以会出现在这里呢?”
雯雯郡主闻得黄衫所问,立时冷笑一声,拍案而言道:“我和孔庆雄之间的婚约,本当一力遵行,可我最为反感的是,他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想把我困于西山樊笼……那帮奉命守护我的寨丁丫头,不过一伙村夫愚妇,我略施小计,便将他们蒙得一塌糊涂,我便趁机悄悄地潜出了大寨!”
“以郡主巧智,对付那帮庸人,想来自是绰绰有余了。”黄衫笑道,“郡主此时回来,正可与我作个伴了。”
雯雯郡主“嘻”的一笑,明眸一睐,摇头晃脑,神秘兮兮地答道:“本郡主这次回来,实有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要和黄姑娘相商呢!我不与黄姑娘作伴,并且知道姑娘此刻想要与谁作伴。我此番回来,便是要助黄姑娘达成所愿!”
黄衫闻言,似乎知道雯雯郡主所言的内情,不禁羞红了脸。
且说赵珏一行人在帐内商议着布局列兵之事,一士兵突然来报:“启禀王爷,有襄阳故人前来拜访!”
“知道了!”赵珏答应一声,刚刚迎至营帐门口,便见两名征袍军将英姿飒爽、风尘仆仆地站于树阴下,后面又跟着几名甲盔辉耀的军兵。也不待赵珏相让,两名军将、几名军兵便径自逾越卫兵阵列。赵珏急忙随同进院,凝眸细看之下,原来两名军将竟是女扮男装的黄衫和雯雯郡主,几名军兵,自然便由线娘、素君等人扮成的了。
“你们,你们……”赵珏哭笑不得,打量二人时,见雯雯郡主内穿连环铠甲,外罩锦绣白绫战袍,额前一抹大红勒带,更衬得肌肤如雪,貌美如花,飘然似天仙落凡,全不带纤毫尘烟俗气;而黄衫虽亦内穿连环铠甲,外面却罩着杏黄色的蜀锦战袍,乌发如云,密密束于脑后盔间,皓腕如玉,轻轻把着腰间短刀,姿质娟娟,仪态袅袅,与平日相比,竟别增一种风韵。
雯雯郡主挑眉瞋目,厉声喝道:“哥哥,小妹不才,却亦有一腔热血,二两力气,三分小智,情愿跟随哥哥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地拼出个名堂。倘若哥哥实在不肯答应,那也无妨,我和黄姑娘这就带了素君、线娘出门,尽散财帛,自己拉起军伍,杀奔东京!”
赵珏犹疑半晌,方摆了摆手,叹息而言道:“兵凶战危,非为儿戏,雯雯,你是哥哥唯一的嫡亲妹妹,而黄姑娘又是哥哥唯一的知心爱人,正如方才所说那样,你们两不管伤到了谁,都是我一生的痛,我是……我是担忧着你们的安全啊!”
赵珏一再劝阻,奈何雯雯郡主与黄衫均不为所动,他也只好作罢。
这日,赵祯、琴老、鸽童三人三骑登上高阜,太阳时已偏西,三人勒马漫步,走近高阜南端,琴老在前,按辔而立,居高临下地窥望着赵珏军中的情势。
突然,赵珏也从另一边登阜而来,后面十丈开外,又跟着赵四、赵六等二十余名赵珏惯带的贴身亲军。
赵祯转头回目,端视琴老,琴老自然会意。两人拨转马头,不紧不慢地沿着来路朝向阜北返回,鸽童自然紧紧尾随于后。
赵珏见着赵祯,狠狠一鞭抽向马臀,那马吃疼不过,竟斜刺里蹿将了过来。赵祯一惊,稍显慌乱后,亦即加鞭督马,握辔向前狂驰,两人各自将随从远远抛于后面,在林中草间寻隙疾驰狂奔,看看将至阜北,两人已是斜身对头,相距不过三丈来远。赵祯、赵珏同时于一片长嘶声中勒缰驻马,气喘吁吁地举首望向对方,四目相碰,两人登时俱各怔在当地。
半晌,赵珏终于恢复了常态,双手一拱,生硬地说道:“陛下请了!”赵祯迟疑一下,并不回礼,唯语气淡淡地答道:“珏哥心怀非望,勾结匪盗,数次辗转跟踪,谋刺于朕,妄生事端,今更公然树旗易帜,集兵屯粮对抗于朕,此其谓目中有朕耶?即以此而论,君臣大义,徒有其表,儿时情谊不复再存矣!”言毕,上马便走。
赵珏神色黯然,张口无言,良久方勒马徐徐跟上,低声说道:“赵珏实实不愿看到这种豆萁相煎、同室操戈的局面。然赵珏此身,专为复仇而生;赵珏此命,专为雪恨而存,虽泰山可移,其志不移也。你我今生已经缘尽情绝,唯待来世,再续兄弟之谊吧!”
赵祯勒马转身,辞色俱厉地喝道:“你不就是想要弑朕自立吗?朕索性与尔一约:你若追得上朕,朕情愿引颈就戮。这万里江山,花花世界,从此便尽属归于你!”
赵珏仰天怪笑一声,咬牙喝道:“如此,则你我兄弟情谊,今日便就做个了结吧!”言讫,右手“唰”地拔剑出鞘,狂步驰追而去。赵祯跃马突驰之际,却突然“啊呀”一声,竟被横逸而出的树枝挂住衣领,一个倒栽葱翻落在了地上。赵祯抱着崴伤的脚脖子刚刚翻身坐起,赵珏已是跃马于跟前。
望着跃身下马,发疯一般仗剑跨步抢至跟前的赵珏,赵祯反倒镇静了下来,盘腿坐直身子,高高地昂起下巴,道:“珏哥,朕身为帝君,既与你有约在先,自不愿做食言肥己之人。你尽管出手吧!”
赵珏目眦欲裂,口中牙齿“咯咯”作响,一动不动地盯着赵祯,半晌,突然泪流满面,语嘶声噎地说道:“陛下,赵珏背负祖宗血海深仇,发下重誓,今日不得已而为之。陛下放心,赵珏且送陛下先走,随后便即跟来。待了却此生恩怨,来世我们再做兄弟!”
赵祯注视着赵珏,嗓音暗哑,语中颇带嘲讽之意,道:“趁着他们未到,珏哥这便动手吧,朕要亲眼看到,这柄长剑是怎样刺入朕的胸膛的,朕就要亲眼看到,朕的鲜血是怎样溅红珏哥衣衫的!”言毕,二目圆睁,脖颈高高扬起,静待赵珏长剑刺来。
赵珏抬起长袖,拭去腮边泪水,说道,“陛下,赵珏多有得罪了!”言毕,扭过头去,闭上眼睛,缓缓地举起手中长剑;那剑略顿了顿,突然便“唰”的一声,直冲赵祯胸膛刺出。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句虚弱无力的偈语,仿佛由地底徐徐飘出。赵珏痴痴茫茫地转过身去,惊诧地看到,倚着柏树根须盘腿而坐的,竟是一位嶙峋老者,左侧肩头正在汩汩地向外涌流着鲜血。赵珏登时面色煞白,瞳孔放大,颤声惊问:“老人家,小王怎么会刺中了你?陛下呢,陛下哪里去了?”四下一顾,赵祯已是不见踪影。
老者正是日日守于“张巡祠”的梅光肇。此刻梅光肇听得赵珏问话,淡然一笑,平静地说道:“今日小老儿拼了性命,甘代大宋皇帝受王爷一剑,只盼王爷能够尽出戾气,从此兵戈偃息,天下宁泰,王爷和皇帝之间,也能恩怨冰消,握手言欢。如此,则天下幸甚,宋室幸甚,小老儿功德无量矣!”
赵珏拔起长剑插回鞘中,沿着来路回身便走。走了两丈来远,赵珏停下脚步,直挺挺地站在当地,叹息道:“五十年血海深仇,五十年血雨腥风,层层凝结,磊磊堆叠,巍如高山,深似大海,又岂是区区一剑便可消解净尽的?赵珏身体发肤,专为复仇而生,赵珏吐纳呼吸,专为复仇而存,便是磨成齑粉,灰飞烟灭,也誓与赵祯不共戴天。今赵珏不取陛下性命,做个了断,安能实现报仇复国大愿?赵珏这就回营整兵而战,拼他个鱼死网破了!”
赵珏说罢,飞身上马,飞驰而去。
邓州城上,数万兵丁民夫弓上弦刀出鞘,踏轮硬弩、滚木擂石、灰瓶金汁各色防御械具更是堆垒得层层叠叠,摆放得齐齐整整。风摇烟弥,鼓角呜咽,一派大战在即的紧张氛围。
黄成简和统帅柴宗庆一个公服幞头,一个戎装佩剑,各自带了十余名副将参军幕僚亲兵,沿着青石台阶迤逦登上城墙,于刀剑碰撞、马刺叮当声中一面巡视城防,一面杂声交谈。
一行人络绎步至谯楼下面。黄成简转身面对跟随的副将参军、幕僚亲兵,面对楼垛后面严阵以待的军丁民夫,双手虚按一下,瘦削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食君之禄,当思忠君之事。在场诸公皆朝廷干臣,国家柱石,当此生死存亡之秋,竭蹶踬踣之际,理应为国赴难,为君分忧。今贼远道驰来,意在速战,我军凭险据固,利在坚守;下官愿与诸公同荣共辱,坚守邓州,虽赴汤蹈火,马革裹尸,亦当堵截逆贼锋势,确保邓州人在城在,人亡城亦不失。只要将叛军拖于邓州城下一到两个月,便是大功。届时不单诸公姓名留香,便即国家,又何吝爵赏之重耶?——他日直捣襄阳,生擒渠魁,下官当与诸公欢歌痛饮尔!”
话音刚落,便闻炮响连天,杀声动地,数万叛军推着巢车,抬着云梯,借着子母炮、轰天炮、抛石机的掩护,钱塘狂潮一般滚滚涌来。
赵祯一方毕竟兵力充足,军饷也丰厚,加上又有武林盟主龙岩至临终时的号召,江湖上众多豪侠也来阻止赵珏,因而起头这一仗,赵祯赢得很轻松,大挫赵珏的前锋部队。
激战过后,城上城下渐渐安静下来,唯有尚未燃尽的硝烟、被火炮击中的林木房屋余火犹在袅袅飘扬。赵珏率领公孙黄石、黄衫、雯雯郡主绕过断弓折箭、破旗残车,脚步沉重地走向中军大帐,赵四、赵六、素君、线娘等人牵马按剑,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沿路到处都是人马的尸体,到处都是伤兵的呻号。尚未撤尽的兵卒看见赵珏一行走来,各自停脚住步,表情木然,目光僵硬地直视过来。一名娃娃脸的士兵右眼被利箭射中,直穿后脑,血流满面,四名士兵虽欲将其抬上牛车,他却只是乱蹬乱挣死按不住,口里又不住地哑声嘶号,惨厉刺耳道:“各位大爷,求求你们给俺一刀,来个痛快吧!”
赵珏看着军中满目疮痍,不禁潸然泪下,竟不知自己复仇,却让这么多无辜士兵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
白日一战之后,赵祯一方的大将黄成简正在思考下一步的对策,却不料另一位大将——统帅柴宗庆急于求功,私下行动了。
柴宗庆率领守卫粮廒械库的三千精锐士卒,四更时分悄悄地打开西门,衔枚疾进,不过顿饭工夫便潜至了叛军大营木栅门前,咬牙猛喝一声道:“兄弟们,大丈夫捐躯报国、马革裹尸的时候到了!”说罢,一马当先地冲在了前面,身后三千精兵呐喊一声,疾风骤雨般蜂拥而进。
柴宗庆刚刚驰马入城,便听得城北粮廒械库方向一声天崩地裂的剧响,大火毕毕剥剥冲天燃起。费阿公暗中指挥良将,竟将柴宗庆大军的粮草给烧了。柴宗庆一时阵脚大乱,赶紧指挥军队回营救火,不料未到城门,只见四周无数暗箭射来,柴宗庆的士兵在明,敌方在暗,柴宗庆伤亡惨重。
“朕委实没有想到,柴宗庆竟擅自夜袭叛军,三千精兵锐卒损失殆尽,库存粮草甲械几被烧光。而今军库空竭,士气低落,便连黄成简也无力回天了。尤为可虑的是,余地叛匪攻州掠县,风起云涌,闹得愈发厉害。川西叛匪甚且聚众几近十万,乘舟顺流,鼓噪东下,前锋已达峡江一带,大有将这锦绣江山,变作烽烟世界的势头……”
赵祯的语气渐渐转为低哑恚愤,只听他道:“内患未平,外寇又至。契丹、党项两国陈兵百万,窥我疆界,叩我边关,使我朝廷重军不能抽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乱臣贼子四方扰攘。莫非……莫非这祖宗留传下来的江山,真的要断送在朕的手里吗?——不,朕不甘心,朕不甘心……”
“陛下,”琴老从袖内取出一个锦囊,说道,“上次在襄阳,空空大师曾给臣一个锦囊,说是关键时刻有用。臣昨日打开锦囊一探究竟,觉得大师的计策妙极了。陛下可命郝氏兄弟将这锦囊秘密送至黄成简手中,倘若黄成简肯按计而行,则自可使邓州州城兵民一心,死守孤城了!”
赵祯点头道:“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
“各位军将士卒,父老乡亲,”黄成简面色惨淡,语调冷静地说道,“我们已经死守了十八天,尽了更大的努力。目下我军内乏粮械,外无援军,黄某愚见,只有开城出降一条道路可走了!”
柴宗庆拔剑在手,瞋目大斥道:“黄成简,自你将宝贝女儿送往襄阳,老柴便已料到你早晚会出今天这招。你若真敢开城出降,老柴三尺青锋,先割下你吃饭的家伙再说!”
“倘若柴大人定要坚执己见,死守到底的话,”黄成简目光平静,缓缓扫视四周兵丁一眼,又道,“黄某亦无话可说,唯有自刎而死,免得留此浊目,看我万千子民遭此兵燹之苦!”言毕,拔出佩剑便往颈间抹去。
几名亲军急忙抱住黄成简,夺下佩剑。一众兵丁民夫亲见黄成简言语诚挚,爱民之心流露无遗,纷纷跪倒在地,扬声道:“黄大人处处为民着想,我等岂无感慨?今将誓死追随黄大人,血战到底,与邓州城同存共亡!”
黄成简目视众人,侃侃而言,道:“诸君如此精诚报国,黄某还有何话可说?我等尽管誓死守城,还当看看天命攸归与否!黄某特意备下了一百枚‘开元通宝’铜钱,今日欲与诸君为赌:将铜钱全部撒于几上,倘若一百枚铜钱全部字面朝上,乃是天意佑护我大宋皇朝,黄某誓率诸君血战到底;倘若有一个铜钱字面朝下,便是天意归于叛军,黄某唯有以颈刎剑,尔等亦只能开城降敌了!”
柴宗庆闻言怒声吼道:“黄成简,一百枚铜钱撒出,便是天王老子也不敢保证个个字面朝上!我看你是成心投降,故意出此下三烂的招式,你要当叛徒,我老柴先拿你的脑袋祭刀再说!”
黄成简冷冷喝道:“柴大人少安勿躁,倘若铜钱有一个字面朝下,柴大人只管割了黄某脑袋,然后再率军死守不迟。”说完,喝命亲军抬来一张几案,放于谯楼廊下,又从身后锦囊中取出一百枚锈迹斑斑的铜钱,双手捧着冲了几案仰天撒去。铜钱落雨一般,全部扑落于几案上——说来也怪,一百枚铜钱竟然没有一枚字面朝下!
“老天佑护我大宋皇朝,一百枚铜钱全部字面朝上。”柴宗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滂沱,高声叫道,“快,快,将铜钱钉死几上,命人抬着绕城一周,使全体军民明白,皇上是天命所归!”言毕,复站起身来,拔出随身佩剑,砍掉几案一角,咬牙喝道,“自今而后,大家拼死守城,直到战至最后一人。倘再有敢妄言降者,便像这几案一般,碎尸万段!”说毕,回首饶有深意地与黄成简相视一笑。
黄成简在一旁,暗暗舒了一口气,暗道:皇上的计策果然高明!
“黄成简按计而行,邓州兵民果然士气大振,看来再坚守十天半月,应该不成问题!”琴老面带微笑,将邓州情况告知赵祯。
“琴老所施何计,竟然使邓州城内众志成城,拼死却敌?”月光下,赵祯面含笑意问道。
琴老微哂回道:“郝氏兄弟送与黄成简的锦囊中,盛装着一百枚‘开元通宝’。这不是普通的‘开元通宝’,而是臣在出京之前命人特制的、正面反面俱字的‘开元通宝’!”
赵祯凝神略想片刻,拍手言道:“朕知之矣。黄成简定是以这百枚‘开元通宝’,与守城的士卒黎庶相赌:将通宝全部随意撒出,倘有一枚通宝字面朝下,便是天意归于叛军,大家伙儿便即一拍两散,开城乞降;倘一百枚通宝全部字面朝上,乃是天意佑我大宋皇朝,大家伙儿自然便须凝心聚力,血战到底了。大众直道百枚通宝全部字面朝上,实乃只有万中求一的可能,不,其实连万中求一的可能也没有;但待果真全部字面朝上时,自然引为大奇,以为天意冥冥,祚我大宋皇朝,由此而大振士气,拼死却敌了,哪里知道这些通宝虽然古旧,却为琴老新近特制,双面皆字矣!”
琴老抚掌笑道:“陛下果然天资聪颖,一猜便中。正因如此,柴宗庆待通宝全部落定后便立即命人用钉子钉死几案上面,此举非为多余,实怕有聪明之人看出破绽矣!”
话说夏宜春身负师命,想方设法阻止赵珏谋害赵祯,维护皇权。数日前,夏宜春和江柏春装扮成欧阳忠雄的下属,从孔庆雄军中偷出了六十罐咸牛肉干、三十坛烧刀白酒,然后由夏宜春扮作公孙黄石,江柏春扮作孔志琳,车载牛驮,于凌晨时分来到了欧阳忠雄军中,声称奉孔庆雄之名,前来馈赠牛酒。王监军贪图便宜,又见来人是孔庆雄的儿子,也不辨真伪,便只管欢天喜地地将酒肉收了过去,并当场分发与承担前锋任务的三百名军兵。孰不知,这牛肉好酒里面早投放下了发散之药;结果,三百名军兵食后,很快便出现了中毒呕吐的症状……
“此计可谓是一石二鸟也!我们要尽力挑起孔庆雄与欧阳忠雄的矛盾,这就相当于折断了赵珏的左膀右臂,他就再难与皇上抗衡了!”幽暗的天幕下,飒飒的密叶间,夏宜春衣袂随风鼓起,其势飘然欲飞,郑重其事地与江柏春商讨对策,“然事情至此,尚未全然收效,还需我和柏春哥哥再在这里想方设法,生出些许枝节,或可即见全功也!”
江柏春道:“兄长愿助贤弟立功!”
“姐姐也愿助小郎建功!”数天来一直形影不离暗中跟踪夏宜春的万花丛闻言,口中默念一句,悄悄纵身而去。
欧阳忠雄营地外,主帐帐帘一响,烛红摇曳,眼前衣袂飘飘,缭绕如风,欧阳忠雄定睛看时,正是多日未曾露面的万花丛。欧阳忠雄诧异问道:“万姑娘一向去了哪里,何以久久不见?今日又为何事,突然不请自来?”
原来,自从赵珏起兵以来,孔庆雄因雯雯郡主之故,已派出军队奋力杀敌。可欧阳忠雄也出了兵,但只是驻扎营地,并不出兵迎战,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
万花丛颜面含笑,侃侃而语道:“实不相瞒,连日来因欧阳将军按兵不动,只是作壁上观,孔庆雄父子早已恼羞成怒。小妹刚从赵珏军中过来,正听得他们商议,今夜四更起兵,先要剪除内患呢!”欧阳忠雄右颊下的肌肉突突跳动了两下,怒道:“欧阳忠雄堂堂须眉,岂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乎?多谢万姑娘前来报信!”
孔庆雄和欧阳忠雄两军辖驻地盘,以两座村落之间的一条便道为界,便道两旁,每隔二十来丈远近,便有八名贯甲哨兵来往巡逻。突然“嗖”的一声,孔庆雄这边,一枚生硬枣子飞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一名哨兵脑勺,那哨兵怒气冲冲地喝道:“对面的儿子,怎么暗中偷砸老子?”
欧阳忠雄那边的哨兵回过头来,没好气地说:“天地良心,老子这不是好好的走着嘛,什么时候偷砸儿子啦?”
熊熊火光下面,两人先是破口詈骂,后又近前数步,横戟拔刀,怒目相向,几至动手,引得各自一方巡逻的哨兵队伍纷纷围拢上来,戗指回骂。
那枚枣子,其实各由江柏春、夏宜春投掷。此刻又趁着喧嚣杂乱间隙,两人呼哨一声,悄悄腾跃而下,分别混进了诟詈双方队中,却是一个孔庆雄所部军兵装束,一个欧阳忠雄所部军兵装束。
江柏春假装大怒,拔刀砍了过去,正砍中夏宜春肩头——却是一柄涂了红漆的木制假刀。夏宜春手捂肩头,又将预先准备好的猪血涂抹肩上脸上,又蹦又跳,号叫道:“杀人啦,杀人啦,弟兄们,抄家伙打死这帮龟儿子!”
夏宜春和江柏春一唱一和,配合得惟妙惟肖,天衣无缝,众人哪里能够瞧出破绽?二十余名哨兵纷纷掣刀出手,各自发一声喊,登时刀来戈迎,剑刺戟挡,竟在暗夜里混战了起来。
众人的打斗呼喝之声,惊醒了各自营帐酣梦中的军卒,各自蜂拥蚁聚奔来,他们拔剑仗戟,加入到了混战队伍,大刀阔斧地戮斫劈刺。不多一时,煌煌火光下,打斗双方竟围集至数百人之多,一场小规模的殴斗很快便演变成了大规模的火拼。
赵珏、赵四、赵六、孔氏父子、公孙黄石等人驰马赶到时,刚巧欧阳忠雄亦接到禀报,率领二十余名亲兵匆匆驱马驰至。
孔志琳直脚蹿跳出来,戗手指着欧阳忠雄的鼻子,怒声喝道:“欧阳忠雄,小爷问你,连日来我部攻城,死伤五千余人,你部既承担侧攻任务,何以只是躲在后面不肯出战?”
欧阳忠雄冷笑一声,道:“数日之前,也就是我军首攻邓州那天的拂晓时分,有人载运牛酒若干,送至我部驻地,岂知酒肉里面,竟然早已被人拌下了毒药……”
话音刚落,身后一个士兵越众而出,叫道:“孔将军,我们的牛肉和酒丢失不少,分明是他们偷去吃了,反倒在王爷面前恶人先告状,污蔑我们下毒,真是岂有此理!”
欧阳忠雄怒极反笑,道:“哈哈,哈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欧阳忠雄带出来的兵卒,竟然会去偷食别人的东西?”目光渐转阴冷,“唰”地拔剑在手,喝令两名当日中毒的士兵走上前来,各自平伸右臂,倏地举剑劈下,咬牙喝道,“说,到底是不是你们偷了人家东西?”两名士兵右手五指连同半截臂腕俱被砍落在地,登时血流如注,疼得脸色煞白如纸,牙齿咯咯咬响,然而语气却极是强硬,忍痛答道:“将军,小的们便是粉骨碎身,又岂敢做出这种没皮没脸的事情?——明明是他们送过来的!”
欧阳忠雄冷笑数声,怒声喝道:“牛酒不管是你们偷的,还是别人送的,本将军明天定要大张旗鼓,查个水落石出!”
言毕,插剑回鞘,冲着赵珏拱了拱手,看也不看孔氏父子和公孙黄石一眼,翻身上马而去。二十余名亲兵于熊熊火炬下面或驰马或飞步,紧紧追随欧阳忠雄而去。尘烟滚滚,马蹄踏踏,转眼间就没了踪影……赵珏率领数名亲兵,直追至构林关北三里来处的一座小石桥前,朦眬的月光里,石桥对面一株树下缓缓转出了欧阳忠雄的身影,左右卫兵簇拥。欧阳忠雄隔着河水,在马上欠身施礼,沉声说道:“王爷,忠雄在此恭候多时矣!”
其时双方相距十余来丈,又因河面水汽氤氲,四围雾岚浮荡,各人身影俱是半遮半掩,面目不能看得仔细。赵珏冲了河桥对面的欧阳忠雄双手一拱,温声说道:“欧阳将军,昔日萧何既能月下追回韩信,同襄刘邦,成就汉家四百年帝业,今小王亦愿效仿古人,月下劝归将军矣!”
欧阳忠雄说道:“王爷,那孔庆雄父子胸怀狭窄,腹藏异志,投毒在先,构陷于后,最后竟欲暗算于我,谋篡兵权。此仇此恨,是可忍,孰不可忍?王爷,忠雄顾全大局,不愿与孔氏父子公开摩擦,是故避祸潜行,回山自乐。忠雄苦心,还请王爷体谅!”
赵珏正欲开口讲说苦衷,忽见对岸一骑穿越晨雾曦岚,急急驰至欧阳忠雄面前,高声禀道:“启禀将军,弟兄们已奉命将大军粮草辎重,统统一炬点燃了!”
“一炬点燃”四字落于耳内,赵珏心中“咯噔”一响,急忙转头望去,果见正东一带数里开外的地方,熊熊大火窜越林木,映红了半个天空。赵珏登时气得手脚冰凉,咬牙喝道:“欧阳忠雄,我原敬你是条汉子,是以邀你返营,共创大业,不想你竟是一个卑鄙小人!”
欧阳忠雄索性仰天哈哈大笑道:“不错,的确是我派人引燃了大军的粮草辎重、兵械甲仗。王爷试想,忠雄无端遭受不白之冤,又差点儿让人取了性命,篡了兵权,岂肯当真一走了之?火烧大军粮草辎重,也算是对孔庆雄父子的一个小小报复吧!至于王爷嘛,忠雄另有一物相赠!”
赵珏尚在疑惑之际,耳旁早“嗖”的一响,一支羽箭径奔自己而来,赵珏惶遽侧身,却还是手臂受了伤。
“王爷,忠雄与你,从此恩断义绝矣!”欧阳忠雄哈哈大笑两声,欠身一揖,拨马率兵扬长而去。
疾驰数里,欧阳忠雄揭下面具,竟是夏宜春易容的!
夏宜春一鼓作气,想到既然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不如趁热打铁,让欧阳忠雄早日归顺。
思毕,夏宜春立刻驰马飞驰,赶到欧阳忠雄的营地。
“百面郎君夏宜春今夜突然求见,莫非欲效苏秦张仪而做朝廷的说客乎?也罢,请尔试为忠雄一言,倘若说得有理,忠雄甘愿俯就朝廷,虽死无恨;倘若说得无理,昔年田光曾烹骊生,朱粲曾蒸段悫,那就请君入镬,让忠雄名姓亦跟着田光朱粲永载史册吧!”
欧阳忠雄本来负气回了帐中,没见赵珏前来调和,心中已有几分不快。他哪知道赵珏追着假的“欧阳忠雄”诉肺腑之言去了。欧阳忠雄此刻正在气头上,夏宜春趁机道:“将军可闻土偶人与木偶人故事否?”夏宜春一面手摇折扇,一面侃侃语笑,“夫天将雨,木偶人欣欣然谓土偶人曰:子必败矣,子必败矣!土偶人笑曰:吾虽败,仍归于土;子虽不败,然遭雨漂流,不知所归矣!夏某确系说客,只为劝服将军降顺朝廷而来,免做无归之木偶。然夏某自愧无苏秦之智,张仪之才,故愿自就鼎镬,以明心志!”言毕,以衣裹首,慨然转身,大步迈向鼎镬,又摇头晃脑说道,“小可这一跃下去,必将皮骨焦脆,不能生还,只愿将军及时弃暗投明!”说罢,仰天叹息数声,突然双臂长伸,暗中却运气御体,作势直扑鼎镬沸油。
“呼”的一响,就在夏宜春十指即将触接滚滚沸油之际,一张木板突兀飞来,不偏不倚地横担鼎镬沿上;夏宜春左臂蜷缩,右手食中两指叉开抵于板上,身子犹自倒立如竖。欧阳忠雄哈哈大笑,抱拳起身说道:“夏义士为了欧阳忠雄免于木偶人之难,情愿慷慨赴死,忠雄还有何话说?还请夏义士更衣而坐,你我把酒长谈!”
一名小校疾步进来,俯身耳畔,悄悄地嘀咕了几句。“好!”欧阳忠雄狞笑一声,“襄阳孟费二老此时派人前来,其意想来不过命忠雄迅速返军邓州,与王爷合兵!夏义士既然前来劝降,便可当着忠雄之面,你们二人口辩舌战一场,谁能说动忠雄,忠雄便即随其意而行也!”
原来,赵珏一方兵分两路,赵珏为前锋,孟姥姥与费阿公则坐镇襄阳。
使者趾高气扬地跨步进帐,道:“王爷有旨传到,请欧阳将军跪接!”夏宜春却早抽出宝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刺中使者小腹,使者连哼也未哼一声,便倒地而死。欧阳忠雄见状,初始目瞪口呆,不出一语,继而萎坐案后,颓然若丧。夏宜春插剑回鞘,转身过来笑嘻嘻地说道:“欧阳将军,夏某悠游江湖,行止高洁,岂肯自亵身份,与此等龌龊小人面折廷辩?然费孟二老使者既不幸毙命将军帐内,则将军得罪费孟二老甚矣。是继续追随孟费,与朝廷为敌,还是降顺朝廷,反戈一击,将军乃聪明之人,自不待夏某多言矣!”
欧阳忠雄闻言,自知已无选择余地,便立刻改旗归降。
自与欧阳忠雄一场交恶之后,赵珏回来便一直昏卧榻间,双目紧闭,两颊潮红,喉内发着咕噜咕噜的微响,鼻孔呼出的热气灼灼烫人。他身上受了箭伤,又着了怒,加上粮草被烧,心中急切,因而病情加重。黄衫和雯雯郡主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守于榻前,捧着一盏盛水的钧瓷小碗,用勺子舀了凉水,小心翼翼地喂入他的口中。
军医进来,手持烛台站于榻前观察半天,说道:“这是内火上行,惊厥痰涌。只要想法把堵在喉内的浓痰吸出来,再用药物调治疏散,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黄衫闻言,说道:“让我来吧!”说完,她毫不犹疑地抱起赵珏脖颈,将自己的双唇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嘴上……“好了,这口浓痰总算被吸出来了!”
黄衫眼见赵珏呼吸渐稳,沉沉睡去,方抿了一把额头汗水,拉了雯雯郡主蹑手蹑脚地退至门外。
雯雯郡主满眼泪珠滢澈如玉,哽咽着说道:“黄姑娘,我此刻方寸已乱,不知到底该如何做才好。只要能治愈哥哥,就是让我立刻死去,我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郡主放心,事情还远远没到那个境地……”黄衫尽管也是心急如焚,却也不得不温言抚慰雯雯郡主。
不知过了多久,赵珏缓缓地睁开双目,喃喃问道:“我……我这是怎么啦?”
“哥哥,你这是急怒攻心,痰涌晕厥,”雯雯郡主眼见赵珏安然醒来,破涕为笑,重新端起瓷碗,坐至榻前,喂了赵珏一匙冷水,“从前日清晨直到现在,哥哥一直胡言乱语。幸得黄衫姐姐辛劳一夜,为你吸痰,你方得无恙醒来!”
“唔——”赵珏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郁气,忽地挣扎坐起,双目盯着赵四、赵六,问道,“外面战事如何?”赵四、赵六“扑通”一声,双双跪倒地上,道:“回王爷的话,欧阳忠雄和孔庆雄父子前日凌晨一场混战,双方死伤几近千人。欧阳忠雄一急之下,竟然……竟然杀死费孟二老派去传令的使者,连夜归顺了朝廷!孔庆雄父子昨日中午进入襄阳城内,和孟姥姥、费阿公合兵在了一处!”
赵珏嘴角漾过一丝艰难的苦笑,语音极其平淡道:“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结局。义不行贾、仁不统兵,何况是我赵珏如此懦弱无能之人乎?”
略略停顿后,赵珏复又平静地说道:“黄姑娘,小王和你虽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然却情深缘浅,逆顺有别,便如参商二星,只可遥遥相望,不能厮守终生。如今此地距离邓州州城不过数里之遥,你的半百老父正倚闾扶杖,悬悬而望,盼你能够早日归家,而小王亦欲返军襄阳。我们就此……就此别过吧!”
黄衫闻言,双眸盈泪,掩袖而泣道:“王爷,情到深处,生死无惧。黄衫早在心中发过誓言:黄衫宁可粉骨碎身,化为齑灰,今生今世也决不离开王爷半步。王爷,黄衫此心此情,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赵珏眼角滚出一滴清泪,不再言语。半晌,赵珏出声道:“通知将领,明早退兵回襄阳,本王去向姥姥、阿公请罪!”
襄阳王府祠堂内,孟姥姥与费阿公坐在桌前,脸色凝重。
“跪下!”
阴沉沉的小佛堂内,孟姥姥端坐于雕花楠木靠椅内,厉声喝道。赵珏木然而立,眼神迷茫的望了望坐在祖宗牌位前的费阿公,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
“万万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懦弱,如此无能!让你谋刺赵祯小儿,你却一次次妇人之仁,放虎归山;让你率军攻伐邓州,你运筹不力,御下无方,遂致两军内讧,一败涂地。唉,数十年的养精蓄锐,数十年的望眼欲穿,尽付东流矣!”
费阿公表情淡漠,慢吞吞地说:“所幸庆雄带回的还有两万精兵,珏儿带回了六千精军,再加上西山大寨所余老弱病残,我们大可据城而守,与赵祯决一死战!我们这就打着点儿精神,再让赵祯那小儿陪着耍一耍子罢了!”
“姥姥、阿公,珏儿思忖多日,终于明白了一个天大的道理:为了一己私仇而不顾公义,猝然起兵,给万千生灵带来灾难,实为 *** 之举,必将为天地所不容,所以珏儿不知是否该收兵投降,以免襄阳百姓无辜遭难,为今之计,到底该何去何从,还请姥姥阿公明示。”赵珏跪直身子,在亢然而语的同时,眼睛又从孟姥姥、费阿公的脸上一一掠过。
“怎么,你以为数十年的血雨腥风,数十年的情仇恩怨,果真就能相逢一笑,全都泯去吗?”孟姥姥趔趄起身,呆立片刻,忽然双手举过头顶,冲着几案上的灵牌声嘶力竭地吼道:“珏儿,你要放弃,问问你列祖列宗答不答应!你这不肖子!”
赵珏闻言,抬头看了看祠堂的牌位,起身出去,召集赵四、赵六议事。
孟姥姥与费阿公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赵珏双目盯视着赵四、赵六。赵四、赵六亦四目凝望赵珏,齐声说道:“王爷,下一步如何行动,还请明示!”
赵珏踱至冲霄楼西窗前,口气阴森寒凉,道:“本王方才隐约听得楼下卫兵说,万一城池不保,他们就将全城男女老幼焚屠一光,至少先将整座王府夷为平地,竟是个同归于尽的心思。这样一来,赵祯御驾亲征,官军军力再多,只怕也投鼠忌器,不敢贸然攻城了!”一面说话,一面目视赵六,语气骤转急迫,“现在,我们手中能动用的兵力还有多少?”
赵六默想片刻,答道:“大概不足三百吧,城上的六千厢军,大多都是我们哥俩带出来的,关键时候,至少有一半还是会听从我们号令的!”
赵珏点了点头,咬牙昂首说道:“赵四、赵六,事情既因本王而起,还当由本王而结;你们哥俩这就想方设法混出楼去,暗中联络纠集,届时由本王亲自率领,从后杀上城去。姥姥的兵想和全城百姓同归于尽,我们就先和他们同归于尽!找准时机,打开城门投降,绝不能让襄阳百姓无辜受害!”
“飞鸽传令,命黄成简、柴宗庆略作休整,三日之后率先进兵襄阳,侵扰叛军,使其无暇全力加固城防,待京师、洞庭数路大军抵达后,便即发起进攻,消灭叛军有生力量!”赵祯双目精光闪烁,口中侃侃而言。
琴老捻须而笑道:“赵珏和雯雯郡主既为陛下至亲,又有儿时情谊,陛下自当于城破之日,法外施恩,格外保全。陛下若不亲征,只怕城破之日,乱军一拥而入,赵珏和雯雯郡主倘或负隅顽抗,死战到底,则将有不可言之事发生矣!”语毕,双目炯炯地望着赵祯。
赵祯沉默片刻,昂首说道:“朕这就御驾亲征,但凡事既要尽人事,还要看天命。城破之日,赵珏和雯雯能否保全,朕会勉尽心力,但也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黄成简督麾邓州、武当、桐柏以及刚由北方边境驰到的各路大军,一夜之间,便将一座襄阳城池围得密密实实,水泄不透。
大军阵后,一尊曲柄黄罗伞下,端正坐着气定神闲的赵祯,旁边侍立着琴老和数名两府官员,鸽童、贾黯俱各锦衣花帽,一捧宝剑,一执塵尾,分立两侧;又有王氏兄弟、郝氏兄弟等二十二名御前侍卫燕翅排列。
黄成简、柴宗庆立马阵前,抖擞精神,冲着城上喊道:“城内军民听着,今我大宋皇朝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扫荡叛匪,水路精锐三十万,已将襄阳四面合围。皇上有好生之德,恤民之意,特命下旨,若能开门投诚者,封妻荫子,泽被五世;若能生擒叛首渠魁献之军前者,则封万户侯,食大夫禄,剑履上殿,书诏不明;若能……”
喊话未毕,城上突然鼓鸣旗展,万箭齐发。黄成简由柴宗庆等卫护,勒马退后几步。再往城上看时,但见城楼箭垛上一片纷攘,旌麾旗开,守军乱纷纷地闪出一条道来,却是费阿公、公孙黄石和孔庆雄父子等叛军将领依次出现在了箭垛后面。
“哈哈,哈哈……”黄成简尚在惊疑未定之际,一阵惨厉的笑声忽从城上掠空而下。笑声甫落,便见两名军士推着一辆特制的滑车,缓缓转出箭楼,径直走到箭垛后面;车上端坐着的,正是白发萧毵、面容苍老的孟姥姥。
孟姥姥道:“黄成简,我们既然举起反旗,自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岂是尔等这些狗官三言两语便可吓唬得住的?说什么皇帝小儿御驾亲征,说什么三十万大军压云摧城,在我老婆子眼里,统统不过一堆腐骨朽肉而已。——尔等如若胆敢恃强攻城,哼……”
说着,双掌又是轻轻一拍,便见数队刽子手推搡着一群五花大绑的老幼平民过来,在女墙后猛力一按,一颗颗脑袋连同半个身子便垂在了城墙外面,哭声喊声、求饶声哀告声登时聒噪满耳,沸反盈天。
“不是说皇帝有好生之德,恤民之意吗?尔等如若胆敢恃强攻城,我老婆子就先大开杀戒,将这一百名无辜百姓砍了脑袋!”孟姥姥语气平静,缓缓道,“如若城破,城内十万居民,我老婆子不分幼弱,一律火焚刀屠,半个活口不留,大家一道同证西天,共拜佛祖。怎么样,黄大人,还想着攻城的事情吗?”
赵祯举目望去,但见黑压压的一片脑袋悬空垂于城墙外面,哭喊声盈耳聒噪。赵祯心中一沉,摆了摆手,沉声说道:“朕宁可放弃襄阳,也绝不愿这百名子民遭受屠戮之罪!鸽童,速传朕命,全军暂且后撤十里!”鸽童答应一声,传下旨意,两名御前侍卫立即驰马直朝黄成简、柴宗庆奔去。
孟姥姥面上露出得意冷笑,道:“黄大人,不敢强行攻城了是吧?我城中兵精粮足,士饱马腾,支应个三年五载想来还是绰绰有余。黄大人若有耐心,咱们就慢慢地相互对耗吧。是攻是退,你们只管斟酌商议,莫搅了我老婆子的歌舞雅兴就是了……”双掌一拍,十名女郎一边翩翩起舞,一边曼声吟唱:“潮打空城,明月过墙。金陵山围故国,乌衣燕栖庙堂。庭户无声,疏星渡汉。锦官花事纷纭,摩诃莺语呢咛。成败兴亡,转头一空。试问当年盛事谁记?唯道:西风徐来,流年暗中偷换。”
“老妖婆,切莫得意太早,你竟然拿无辜百姓做人肉城墙,未免也太过歹毒!”
一声霹雳似的吼喝响起,接着便见夏宜春左手执盾,右手拖刀,利箭一般奔到了城墙根下。
城上羽箭居高临下,暴雨飞蝗一般激射而来。夏宜春高举盾牌,盾牌正面密密麻麻,钉满了羽箭。夏宜春奔至城墙根下,发一声喊,提气凝力施展轻功,沿着墙面便飞脚攀了上去。然襄阳城墙高陡而且光滑,又早被守军淋了麻油,饶是夏宜春轻功卓绝,也仅攀到一半高处,再也坚持不住,滑落在地。
夏宜春发一声喊,于滚滚尘烟中双脚一顿,纵身而起,飘飘跃至盾牌上面。此时乱箭如雨激射而下,却是一毫也不能伤着他。
眼看距离城头还有丈余来高,夏宜春左手盾牌上举,遮挡射来之箭,右手长刀猛插城墙砖缝,身子捷如灵猿,向上一纵,已是再次借力,堪堪接近了城头墙垛。城上城下数万军士亲睹来人俊俏的功夫,先是目瞪口呆忘乎所以,良久方发出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惊呼之声,就连孟姥姥、费阿公也回头过来,面上微微露出了讶异之色。
夏宜春左脚堪堪踏于城头,右手盾牌猛力向前一推,刚刚扑拥上来的二十余人被推得俯仰倒合,齐齐跌翻于地。一群翩翩歌舞的绝色女郎吓得各自停舞住歌,木偶一般僵立当地。
孔庆雄狞笑一声,再次麾动二十余名守城军士扑过来。夏宜春长刀狠劈猛斫,但听得阵阵“叮叮当当”钢铁碰撞的脆音,众人手中刀剑俱被从中斫断,登时吓得脸色煞白,面面相觑,不敢再复抢身前攻。
一名胖大剽悍的军士手挺禅杖迎面劈来。夏宜春举刀照准禅杖中间砍去,不想这次非但未将对方禅杖削断,手中长刀反倒“咔”的一声,斫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豁口。夏宜春急睁眼细看时,那胖大军士虽小卒打扮,却项戴佛珠,乱发披肩,仰天哈哈大笑,声震耳膜。夏宜春不禁脱口而出:“北……北极仙翁?”
北极仙翁厉声喝道:“‘百面郎君’夏宜春果然名不虚传,且吃我一掌,让你瞧瞧我蜀国国师的厉害!”说罢,北极仙翁猛然抛去禅杖,双掌并竖,一招“排山倒海”猛力推出。饶是盛夏七月,阳光曝射,滚滚热浪亦顿变寒流,飒然扑面,狂飙而来。夏宜春身站城垛,背后无所倚靠,情急之际,唯有丢去长刀盾牌,单掌迎了上去。但听得“嘭”的一声,北极仙翁兀立不动,夏宜春身子却如断线风筝,飘飘摇摇地飞出了城墙。
忽然,正对箭楼的城门洞下,翻身站起一位褴褛老丐,双手背后,脖颈伸前,竟然如履平地一般踏墙而上。
老丐轻舒右臂,微拢五指,轻轻抓住夏宜春的衣领后角,然后双脚脱离墙面,两人同时飘飘然落于城墙根下。城上城下,又是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夏宜春定了定神,躬身言道:“多谢前辈横空而出,舍命相救,使得小辈死里逃生,再世为人。小辈心中感激不尽,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老丐双手背剪,挺身而立,哈哈大笑道:“你师父是我的师弟,你怎么倒不记得我了!”夏宜春猛然想起,脱口而出道:“前辈是火德星君?”
老丐微微颔首,伸手托起夏宜春的右掌略一察看,道:“小子中了北极仙翁老秃驴的‘寒冰掌’,你内力深厚,这‘寒冰掌’唯有老朽的‘极火掌’可救,你且受我一掌,回去再休息一下!”
老丐说完,便一掌打在夏宜春后背。夏宜春一惊,随即昏了过去。
襄阳城,赵珏浑身冰凉。
看着从小养大自己的姥姥竟然心狠手辣地杀害无辜平民,而且还是一副嗜血的模样,赵珏心中震撼不已。本来,节节败退的他不忍心看无辜士兵再遭难,已经有退兵的打算。可眼下这情景,姥姥恐怕是不愿退兵。赵珏无法,只得传孔庆雄。赵珏的意思是,自己和孔庆雄率兵出降,恳请赵祯饶过襄阳百姓。赵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孔庆雄却不肯了。他愤怒地说:“夏宜春是前武林盟主龙岩至的徒弟,又是洞庭十八寨中威望更大的君山寨寨主江柏春的义弟,他一来闯楼,我孔庆雄忙不迭就出城投降,岂不是要叫江湖上的小辈们耻笑!王爷只管投降,孔某和孟费二老会死守到最后一兵一卒!”
说罢,孔庆雄扬长而去。赵珏仰天长叹,泣道:“难道上天真要让赵珏背上千古骂名吗?”
雯雯郡主在帐后闻言,登时也是泪如雨下。良久,雯雯郡主心生一计,便叫素君去请孔庆雄之子孔志琳。
“志琳闻知郡主有传,半个时辰前便候在了这里。”孔志琳极力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姿态,“郡主但有吩咐,志琳必将遵从,便是赴汤蹈火,粉骨碎身,亦在所不辞!”语毕,双目闪闪烁烁地瞟向雯雯郡主。
雯雯郡主把孔志琳的这番神态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传闻不假,这孔志琳的确是个好色之徒。
雯雯郡主莞尔一笑,伸出纤纤右手,柔荑般的拇指食指绷作圆圈,轻轻弹去孔志琳肩上的一片草屑。一股细微得几乎感觉不到的香风,飘飘拂拂地掠过孔志琳的下巴。孔志琳登时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正在拼命吞咽口涎之际,却听得雯雯郡主幽幽言道:“我于及笄那年,曾在祖宗牌位面前立誓,将来有一天,倘有一人能帮我和哥哥报仇复国,我一定下嫁与他。我原本想要嫁给你父亲,以为他是个英雄豪杰。想不到他贪生怕死,不值得托付终身!如今,只要将军能帮助我和哥哥冲破牢笼,出于柙兕,救襄阳万千百姓脱离兵燹,我便愿意给将军为妾为婢!”
雯雯郡主一面娓娓而言,一面伸手拔下脑后发间的一支金钗,道:“这支金钗,是我母妃去世时留给我的,我将它看得比性命还要珍贵。将军倘肯帮我哥哥,妾身愿以此作为信物,事成之日,便是将军与妾洞房花烛之时!”
孔志琳闻言,目露凶光。良久,他伸手接过金钗,出了门。
雯雯郡主看着孔志琳远去的背影,想着自己的行径,不禁泪如雨下。
“王爷,信使已经将王爷的信送到了对方统帅手中,孔庆琳已经率领孔庆雄部队的精锐之师投靠我们,如今姥姥和孔庆雄剩的都是些残兵败将,但依旧负隅抵抗,我们只有走最后一步了。王爷,我们可以出发了吧?”赵珏正自痴茫出神,忽然,赵四、赵六双双站于身后,低声询问道。
赵珏咬牙瞋目,大声喝道:“好,我们这就出发吧!”
此时,孟姥姥与费阿公正在商讨下一步的行军计划,突然,一名探事小军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沿着台阶扑上城来道:“报,不好了,城内两支军马自王府冲出,一东一西,正朝城门方向包抄杀奔而来!”
孟姥姥脸色极其平静,端酒微呷一口,低声道:“赵珏终究还是妇人之仁,不愿牺牲襄阳百姓,这小子,难成大事!弓箭手,张弓搭箭,迎接反水倒戈之敌!”
黄成简、柴宗庆陡见城上一片混乱,明白城内出现了内讧,赵珏这是在给他们信号,预备里应外合。于是黄成简猛将手中令旗一挥,大声喝道:“攻城!”
两人率领十万大军,在城内赵珏、孔志琳的应合下,很快便突破了襄阳外城内城。孟姥姥一众被迫退回王府,据假山而守,原本制订好的火焚刀屠平民计划,因变起仓促,全然未能付诸实施。不过率军退兵的时候,八百残兵倒将赵珏和赵四、赵六等人裹挟威逼,使得他们重新退回到了冲霄楼内。
赵祯在鸽童、琴老的左右导引下,走至一张早早备好的椅前平身端坐,隔了重重坚盾、层层戈纛放眼仰望,但见数百名叛军士卒自山根直至山顶,各依垒石花木而伏,正与四面包围的官军相对而峙;假山脊上,“枫晩亭”下,孟姥姥西向端坐,一语不发,费阿公、公孙黄石正在专心对弈,各人面色极其平静。赵祯又转头望向冲霄楼,但见赵珏和黄衫、雯雯郡主等人,在赵四、赵六及百余名兵士卫护下,亦安安静静地坐于二楼廊前。大局已定,孟姥姥与费阿公反倒镇定至极,不动声色。
少顷,孟姥姥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望着山上山下执刀挺戈森森肃立的健将锐卒,扬声喝道:“赵祯、赵珏小儿及三军将士听着,我乃蜀国花蕊夫人,原本姓费;这位坐在我身旁的便是当年的蜀主孟昶。我们帝妃二人互换姓氏,掩人耳目,苟延残喘活至今日,哈哈,各位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吧?七十年前的那个春天,赵匡胤派军灭我故国,虏我人主,又将我夺来储于大宋皇宫内;我为了拯救国主,不得已含羞忍辱,且暂委身附于赵匡胤那厮……”
“此后数年间,我千方百计的进谗赵光义,使其剑刎德昭,毒鸩德芳,又将廷美活活流死;我还暗中挑起王均、全师雄兵变,策划了王小波、李顺起义,并诱引契丹、党项军马屡犯疆界,使宋室江山烽烟四起,内忧外患。”良久,孟姥姥脸色阴冷,语音寒凉,继续娓娓而言,“我费花蕊活着,就是要让宋室子弟代代自相残杀,让这群夺权篡位的狼子野心人付出代价!”
孟姥姥声嘶力竭地吼道:“赵匡胤,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吧,你的嫡亲后裔,你的孙男孙女,他们正在吞咽你当年亲手种下的苦果。人生在世,更大的痛苦是什么?那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亲人离去,而你却无能为力!哈哈……”
赵珏在冲霄楼上,听得抚养自己长大、一心扶持自己复仇的孟姥姥竟是别有用心,不禁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孟姥姥趁着众人惊愕之际,示意公孙黄石行动,公孙黄石一箭射出。只听“扑通”一声,数名兵卒阵脚慌乱,嘈嘈私语——却是黄成简一头栽落在了马下。
“父亲,父亲!”冲霄楼上,黄衫看得真切,惶急扑身栏前,双手前伸,锐声高叫道。
“衫儿……是你吗,是你吗?”黄成简口中 *** 着喃喃地念叨了一句,但随即便豁然开目,精光四射地盯向了冲霄楼上。
“父亲,是我,是衫儿!”冲霄楼上,黄衫素手紧握楼栏,脖颈前伸,双泪滚滚地涌流。
“好,好得很,你忘了父亲因何送你到襄阳来的吗?你还敢在这样的场合叫我父亲?”黄成简猛地站起身来,咬牙喝道,“昔日你我父女相称,那是因为我们同属大宋子民,同为黄氏后裔;今我为朝廷尽忠,尔与叛匪结谊,则父女之情骨肉之亲,荡然无存矣!弓箭手,快递弓箭过来,我要亲手射杀这个认贼作友、忘却忠孝节义的……贱婢!”
两旁弓箭手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随意将弓箭递送过来。“拿来!”黄成简怒喝一声,一把抢过一名弓箭手手中的弓弦羽箭,搭箭引弦,颤颤抖抖地指向了黄衫。
黄衫慢慢跪在冲霄楼廊下,泣道:“父亲
,女儿已和赵珏王爷情不自禁深深相爱,今生今世,情愿与他同生共死。父亲,请您原谅女儿的不孝和背叛吧。父亲,倘若您此刻一定要女儿去死,女儿也唯有遵命照行了。女儿只盼一死,能够消解父亲心中的怨怒,洗净父亲身上的耻辱……”
“嗖”的一响,一支羽箭破空而出,径朝冲霄楼上射去。楼外楼内,山上山下,一众叛军官军俱皆出其不意,登时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惊呼之声。
赵珏见状,立刻将黄衫护在身后。哪知一个身影比赵珏更快地挡住了射来的箭。竟是雯雯郡主!
“小妹……”赵珏痛苦得牙齿咯咯打战,泣不成声,“哥哥方才并非没有看见来箭,哥哥之所以不肯躲避,是因为哥哥想到与其屈辱懦弱地活着,还不如痛快爽利地死去。谁想你竟……小妹,我的好妹妹,你真傻呀。郎中,快叫郎中过来!”
雯雯郡主嚅动着嘴唇,艰难地吐出话来:“妹妹冰清玉洁地来到这个世界,亦只愿冰清玉洁地离开,绝不肯在任何一个陌生村男面前,露出自己一丝半毫的肌肤。哥哥,妹妹求你了,你要郎中过来,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妹妹!”
赵珏眼泪簌簌落下,颤声说道:“小妹,既然如此,那就不要郎中来了!”伸手抚了抚雯雯郡主浓密光润的秀发,昂首转头,眼睛里喷射着冷冽的火花,“小妹,你先走一步,哥哥随后就会赶上你的。九泉之下,我们……我们仍做生死相依的好兄妹!”
雯雯郡主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道:“哥哥,我没告诉过你,其实我一直都喜欢着夏宜春的。可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让我一点儿也抓不着他。要是夏郎在这里,哥哥,我会让他陪着你一道送我走的。能够死在夏郎的怀里,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愿望……”
雯雯郡主的声音愈来愈低,愈来愈弱,终于低弱至了没有。
赵祯亲睹雯雯郡主中箭,慢慢仰身倒地,儿时情谊历历浮现眼前,尤其山中雯雯郡主推石智救自己的那一幕,更是清晰如在昨天。忘情之际,赵祯高声叫道:“珏哥,你在吗?雯雯……雯雯她还好吗?”
不知过了多久,赵祯方见赵珏在赵四和赵六的簇拥下缓缓踱出,重新坐于廊下椅内,语气冷静得令人起栗,缓缓道:“雯雯不好,她……她死了!陛下,到了这种地步,珏哥对你,对这个世界,甚至对姥姥和阿公,都早已没有了丝毫的怨言,如果一定要说有怨,那也只怨老天把我们同时生在这布满荆棘、涌满仇恨的皇室家族。陛下,赵珏糊涂,为了一己之私,贸然起兵,带累多少天下百姓跟着遭祸。赵珏如今已噬脐难悔,万死莫赎,只盼陛下能够从此广施仁政,善待天下黎庶,如此,则珏哥虽死九泉,亦情慰心安矣!”
赵祯含痛忍悲,扬声说道:“珏哥,朕愿为你辟一幽静处所,广置良田,多购畜马,做一富家翁,悠游嬉戏,逍遥终身,你不要想不开!”
赵珏泪水原本已经涌至眼眶,却又强抑着逼其慢慢地倒流了回去,良久,喃喃地说:“不,就是我愿意活下去,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会原谅我吗?我又怎舍得让雯雯一个人孤零零地长眠于地下?”言毕,泪水滚滚涌溅。
山上山下,突然传来一片低低的惊呼之声。
黄成简举目看时,一黄衣女子手执锋利短剑,裙裾飘飘,雪刃灼灼,跃向“枫晚亭”下的孟姥姥身后,伸臂出剑,径向孟姥姥后颈划去——正是女儿黄衫。
孟姥姥直待剑尖触及颈肤时,方才骤然反击,右手轻轻一扭,便将短剑夺了过去,左手骈指在黄衫胸前随意一点,黄衫立时便软软地歪在了地上。两名叛军士卒随即上前,犹似鹰拿燕雀,将黄衫牢牢地捆了起来。
孟姥姥冷笑着,冲向山下喝道:“黄姑娘生得如花似玉,水嫩灵秀,今日竟自投罗网,落到了我老婆子的手中。噫,这口新铸的钢刀削铁如泥,杀人不见血,却不知黄姑娘细嫩的脖颈能经得起否?”
就在此时,一柄雪亮长剑直指假山顶上“枫晚亭”下的孟姥姥面门——却正是“百面郎君”夏宜春到了。
“当”的一响,火星四溅,长剑早被孟姥姥举杖荡开。夏宜春顿时双耳轰鸣,又隐隐觉着小臂有些酸麻,急飘身斜落至“枫晚亭”外。原来孟姥姥所拄竹杖竟为精钢所铸,看似轻巧,实极沉重。
孟姥姥道:“小子,我自从亡国之后,便潜心修炼武功,一心复国。你不是我老婆子的对手,趁早束手就擒吧!”
夏宜春闻言,再次一个拔地腾空,扶摇直上数丈,长剑快似流星,直指端坐在“枫晚亭”的孟姥姥面门。这次孟姥姥竟表情平静,双目半合,端坐椅内不避不动。夏宜春一剑刺穿孟姥姥左臂,稍加后力,长剑遂又透椅而过,将孟姥姥钉在了椅上。与此同时,孟姥姥将毕生功力凝于右掌,闪电推出,疾风奔雷般拍中其胸。夏宜春踉踉跄跄退后数丈,一跤跌坐地上,“哇”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孟姥姥虽面色惨白,汗滴如雨,但却始终未曾 *** 一声,她朝向手扶垒石艰难翻趴起身的夏宜春说道:“后生小子,你已是将死之人,有何夙愿未了,说出来,老婆子帮你了了就是!”夏宜春盘腿打坐,提气凝神,良久仍觉浑身骨肉疼痛,内息紊乱,喘息道:“小子身受重创,死而无憾。加上小子刚刚得知雯雯郡主已死,小子亦生无可恋。倘前辈肯格外施恩,释放黄衫姑娘,小子情愿以死相报!”
孟姥姥冷冷笑道:“也罢,倘若你肯自缚于‘枫晚亭’下,老婆子自然便会放了黄衫姑娘!”
黄衫促声叫道:“夏义士,莫听贼婆子欺诈之言,你还是早早脱身去吧!”
夏宜春双目凝望黄衫,惨然一笑,说道:“黄姑娘,夏某武功低微,不能战败仇雠,唯有以身相代了。夏某切盼黄姑娘脱身后,能和赵珏王爷比翼双飞,逍遥快活终生!不似我与雯雯郡主阴阳相隔!”
军卒早将黄衫身上绳索解开,复将夏宜春双手背剪,捆缚得结结实实,孟姥姥不待黄衫说话,便陡起一掌,喝声:“去吧!”黄衫登时身子飘飘摇摇,犹若一只风筝般飞越楼阁竹木,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三十余丈开外冲霄楼上赵珏的身旁。
孟姥姥遥见黄衫与赵珏劫后重逢,无语凝噎,执手互看,忽然阴森一笑,扬声说道:“珏儿,姥姥方才在送黄衫回你身旁的时候,早运内力将其五脏震碎。赵匡胤当年强行将我掳走,如今,我也让他的嫡亲孙子,亲眼看着自己所爱之人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
“姥姥,你……”赵珏闻言登时双目火星迸溅,死死地盯视着孟姥姥,哽咽良久,两颊热泪滚滚涌流,匆忙回身紧紧抱住黄衫。黄衫方才回到赵珏身畔,喜悦已极,浑然无感,至此方觉体内疼痛阵阵袭来,贯心彻扉,竟如刀割寸磔一般,唯紧咬银牙,拼命抑住,右颊依偎着赵珏胸膛,细语喁喁道:“王爷,能与王爷同生共死,并枕合衾,来生一化红花,一化碧叶,年年同扶相映,长相厮守,于愿已足矣……”
孟姥姥得意地瞰视山下许久,面罩寒霜,娓娓说道:“陛下、黄石公,我们历尽人间悲欢离合,心神耳目俱早沧桑疲惫,此刻也该宽心释怀,抛却尘虑俗念,大家一道同登仙界了吧?”
言毕狞笑一声,猛地旋扭机关,但见“枫晚亭”旁侧的石壁间,两扇石门嘎嘎作响,缓缓洞开,露出了堆叠整齐的排排木箱。孟姥姥手拄竹杖,蹒跚走至石壁一侧,道:“假山底下早便埋满了火药和硫磺硝石,这石椅扶手便是机关所在,只须我老婆子旋转机关,打开石门,再逐一按下门内机关,整座假山顷刻之间便将会被引燃爆炸,夷为平地。今日王府所有的人都将插翅难逃!”
忽然,一条数丈来长的碧罗绦带穿云破雾,直线般飘飞至假山山顶,径奔夏宜春面门。夏宜春双手被缚,无暇多思,只管下意识猛地一运功,竟将绳索挣断,然后伸手接住绦带末端,那绦带稍一用力,夏宜春便被带着飘飞了起来。
与此同时,绦带的另一端,一个美艳如玉的红衣女郎飘飘宛若飞仙,登楼踏竹,腾跃而来。红衣女郎身在半空,各执绦带梢头,径在空中缓缓地旋转了一个圆周,衣袂飘曳,飞花零散,那身姿影踪,极是绝美无伦,口内叫道:“小郎,姐姐来救你了!”
红衣女郎撒手绦带翩翩落在了孟姥姥跟前。
孟姥姥发疯般一把抓住红衣女郎左腕,冷笑一声,森森喝道:“小妮子,竟然敢来送死!”
夏宜春虽中过万花丛的蛊毒,遭其陷害,但也感激她后来救了自己,此刻见万花丛不顾安危来救自己,更是感动,便道:“姐姐,我不怕死,我已生无可恋,你走吧,不要为我丢了性命!”
红衣女郎口中喃喃道:“小郎,姐姐曾当着两位师父的面立下重誓:如果不能体历到人间真爱,宁愿立即死去!此刻,姐姐就要死去了,可姐姐想到是代你而死,心中真是甘之如饴……”
“看来又是一个为情所误、孽海迷踪者!”孟姥姥抓紧红衣女郎,再次爆发出了一阵阴森狂笑,“也好,我临时还有这么多垫背的,真是畅快!”
然而,孟姥姥狞笑到一半时,突然双目圆瞪,浑身颤抖,呆愣愣地紧盯着红衣女郎,口气急切地问道:“小妮子,你手上这只镌了纯金彩凤的纻丝手镯打哪里来的?”
万花丛望着孟姥姥狰狞扭曲的面孔,嗫嚅答道:“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师父告诉我说,母亲在生下我三个多月的时候,正值社稷危覆,家国不保,无奈之下,唯有将我弃于峡江岸畔的荒草丛中,并于襁褓内留此手镯作记,以便日后相认……”
孟姥姥不禁面露疑惑之色,说:“可是,可是……年龄有些太不相称了呀。姑娘,你今年顶多二十有余吧?”
“不!”万花丛语声凝噎,面显凄绝之色,“其实我早在六十年前就已出生,是两位师父在我襁褓时期特意施了蛊药,所以才能至今保持着少女般的美貌和身材。师父还说,父母手中另有一只手镯,可以和我的这只配对相认……”话没说完,孟姥姥已是勃然变色,从怀中颤巍巍地掏出一只手镯,竟与万花丛手上的镯子一模一样!
孟姥姥双目滚滚泪下,颤声道:“女儿,我可怜的女儿啊!陛下,你听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我们找到女儿啦,我们终于找到女儿啦!造化造化,你何以如此弄人,我们夫妻椎心泣血,苦寻女儿数十年,今日总算找到了,我也可算死得没有遗憾了!”
此起彼伏的轰响声中,传来了费阿公苍哑颤抖的声音:“爱妃,是女儿吗?真的是我们的女儿吗?”
万花丛清晰地听到了孟姥姥和费阿公的哭喊对话,眼含热泪,凄声叫道:“父亲、母亲,果真是你们吗?我一直在找寻你们,今日总算找到了!父亲、母亲,夏宜春是女儿挚爱之人,女儿身中蛊毒,也不久于人世,女儿没有别的心愿,只愿小郎平平安安。求父母开恩,放了他吧!我们一家三口一道去阴间,女儿再孝顺二老!”
孟姥姥听毕,已是泪如雨下,当下便放了夏宜春。万花丛不等夏宜春开口,便用尽毕生功力,将他推到了赵珏阵前。
万花丛推着孟姥姥来到费阿公身边,按下火药引子,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枫晚亭”成了一片火海,熊熊大火直冲冲霄楼而来。
赵四、赵六喝道:“兄弟们,王爷之于我等实有生死难酬大恩,今既有难,我们何不先自做个了断,以报王爷?”众人答应一声,齐刷刷地跪倒于地,各自拔剑出鞘,横于颈间道:“王爷,我等先走了。黄泉路上,前途候着王爷!”
“不,别……”赵珏前扑数步,刚刚伸手嘶喊半句,一众人等却早手中剑刃一抖,登时项下万点红珠倾溅,犹若梅花飘零般飙作扇面形状,齐齐栽倒地上。“赵四、赵六,我的好兄弟们,我的……好兄弟们!”赵珏踉跄前扑一步,手臂僵然平伸着,目中热泪涌流。
毕毕剥剥爆响的火焰声中,线娘、素君亦双双跪倒在地,齐声说道:“王爷黄姑娘,线娘、素君服侍郡主和姑娘多年,受恩深重,没齿难忘;今当倾覆之际,亦愿以身相报,大家黄泉共会!”言毕,携手联袂奔赴窗前,纵身投向了楼下火海。
“去了,去了,一个一个的都去了?”赵珏悲叹道。黄衫手抚胸脯,缓缓地倒于地上。
黄衫倒下去的时候,回眸过来,虽口角淌血,面上却绽出了一丝桃花般的笑意,就像构林关上初次看到赵珏时那样。那笑意就静静地凝在了她的唇间,再不褪去,那目光就定定地罩在了赵珏身上,再未移开。赵珏亲睹黄衫倒下,脸上并无惨痛之色,反倒冲了黄衫会心一笑,然后盘腿而坐,静待大火淹没自己。
“阿弥陀佛。夫大难将至,蝼蚁尚且逃生,痴儿何犹踞坐于此耶?”赵珏忽然听得背后有语声传来,急转回身,发现不知何时,廊下竟站着一位白发苍髯、衲衣锡杖的和尚,却正是曾救过赵祯的空空大师。空空大师身后又跟了两个小沙弥,焰烟烈烈,却俱向两侧分开,并不能烧着三人衣袂半毫。赵珏凝目望了一望空空大师,复又闭上眼睛道:“大师以为大难,小辈则谓此正浴火涅槃,将得新生之良机!”
空空大师恬然一笑,道:“王爷此话,实有看破世情,顿悟禅机意味!天道茫茫,原有定数,恩怨情仇,转瞬即逝。老衲有缘,也曾和太祖武德皇帝有过数面之交,也救过当今圣上。王爷聪慧明哲之人,何苦如此自决?还是听老衲一句,快快脱离这是非之地吧!”
赵珏睁开眼睛,再次望了一眼和雯雯郡主并排而卧的黄衫,语气极其平静地说道:“大师,时至今日,小辈活在世上已了无趣味。今小辈死意坚如磐石,便是如簧巧舌,也万难说动,大师又何苦在此唠叨劝解?祝融肆虐,烈焰喷薄,大师还是赶紧去吧,莫待枉送了性命!”话音甫落,一段熊熊燃烧的檩木便“哗”地斜倾地面,阁子间内,帐帘帷幕瞬间便被燎作了灰烬。
空空大师面不改色,目无旁顾,唯拈须微笑,说道:“阿弥陀佛!佛门虽广,不度无缘之人。老衲有位师弟,法名无颠,现在东京相国寺出家,座下正缺着一位侍从弟子,老衲觉得,王爷正是更佳人选。王爷受奸人蛊惑,起兵谋反,同室操戈,豆萁相煎,王爷便是死了,怕也难逃泉下列祖列宗的责难,王爷不若皈依佛门,广结善缘,当是赎罪罢了!”言毕,空空大师伸出右手食指,凭虚冲着赵珏慢慢画了个圆圈,赵珏立觉一股无上大力拂面而来,牢牢罩严自己,登时顿口噤声,慢慢歪倒在了黄衫旁侧。两个小沙弥不待吩咐,迅即快步上前搀起赵珏,连同空空大师一道跨过楼栏,腾空而去。
“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裂一般,撼得脚下的地板簌簌抖动,接着一片浓烟卷着火舌,嘘嘘啸叫着扑面而来,直将整座冲霄楼裹挟在了其中。
隔着熊熊火光,赵祯看不清楚冲霄楼上的情景,眼睁睁看着冲霄楼毁于一旦,想着自己与赵珏骨肉相残,本想力保赵珏和雯雯郡主,想不到他们却在自己面前死了。念及此,赵祯心如刀绞,不禁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嘉佑八年春三月辛未日,夜,汴京城内,春寒料峭。
五十三岁的赵祯静静地躺卧于福宁殿西阁卧榻之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宫烛、帷帐、庭柱、人影……一切都如潮汐消退一般,缓缓远去。赵祯眼前,又清晰地浮现出赵珏和雯雯郡主的音容笑貌。一晃之间,他们已经离开了近三十年。那儿时的欢乐嬉戏,那童稚的脆歌娇笑,还有那场铁马兵戈的争战,历历在目。
昏迷之中,赵祯开始胡言乱语:“珏哥,是你吗?雯雯小妹,是你吗?你们怎么只是站在窗外,不肯进到宫内来陪朕?”
烛光灯影中,太医和太子赵曙守在龙床前。太子听见父皇口中叫着赵珏的名字,知道父皇不肯咽下这口气,是放不下多年前襄阳王的事。念及此,太子的泪水不觉缓缓地淌过了脸颊。太子左思右想,父皇如今是心结难解,想来或许高僧开导,也许可以解除父皇的心结,便命人即刻传了相国寺高僧来宫中侍疾。
接到侍疾的旨意之后,相国寺派了微尘大师入宫。
“陛下,珏哥看你来了!你一定以为珏哥死于当年的那场大火,事实上,珏哥并没有死。这么多年来,珏哥一直易容改面,在相国寺出家为僧,法号微尘,陪伴着雯雯和黄姑娘的灵柩。陛下,珏哥不怪你,你也不要自责。来世,你我就投身在普通人家,做一对普通兄弟,也不会手足相残了!”
龙床上的赵祯闻言,半世心结算是彻底解开了,竟像是用尽了一身力气,软软地躺在床上,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陛下晏驾啦!陛下晏驾啦!”正是晨曦将至时分,一声声传呼在宫中响起。
众人赶到龙床前,只见微尘大师在龙床前打坐,满面安详,竟是与赵祯一同死去了……